1.
我时常会梦到那个女孩。
那像是一部糟糕的VCR短片的开场,有着史上最差劲的画质和最劣质的收音,还没有对焦的镜头正在未能固定好的三脚架上疯狂摇晃,我竭力拨开了那些折射在镜头上的光斑,发现那个穿着火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坐在公园路旁的长椅上,手里举着一个海盐味的冰淇淋。
我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画面,那是一段充满艺术感的慢镜头,原本饱满的冰淇淋球在阳光的炙烤下逐渐塌陷,淡蓝色的奶油慢慢融化,顺着甜筒淌到了她的手指,她吮了吮手指上的糖水,拿丰腴的红唇贴上涂了巧克力的蛋筒,我眯了眯眼睛,甚至都能清晰地听到,她咬下那层薄薄的蛋筒时,发出了一声悦耳的脆响。
有海鸥掠过,羽翼带着疾驰而过的锋利削过了我的发顶,海风呼啸着灌进了我的耳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在海边,突如其来的违和感让我意识到,这是一场在畸变中营造出的幻境,而我,正要醒来。
在清醒的边缘,我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她的相貌,可我的双眼像是在雨幕冲刷下的玻璃,我趔趄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快要摔倒的前一秒使劲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我握得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将指尖都摁进了她的皮肉,但当我抬起头来,却只能看到一团再模糊不过的五官。
我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我看不清她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存在,只剩下一堆永远拼凑不起来的特写。
2.
我叫唐经川,著名商人,拥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儿子。
我的妻子是一名全职太太。
她曾经是通讯公司里的一名客服,工作认真,踏实勤恳,领到的薪水却不尽如人意,事实上,日常生活中大部分的开销都是由我承担的,于是自从我们搬进了新家以后,她干脆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全身心扑在了家庭上面。
家里住的是两层楼的洋房,周边的环境还算不错,不过和其他地方一样,都免不了遭受小广告的骚扰,管理疏松一点的时候,还能从门旁的奶箱里,发现几张挤在空瓶一侧的美容院传单。
街道的卫生由办事处的王姨负责的,为了竞选最佳社区,那个女人可谓是下了血本,接到投诉的第一时间,就亲自联系了家政处的小工,每到周末,就会有人提着水桶,用刷子清理掉电线杆上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家里地方很大,到处都是毛毯和落地窗,不好打扫,我们思考过要不要让王姨也为我们引荐一个钟点工,但妻子坚持没有请保洁阿姨,她的生活很有规划,干什么都爱亲力亲为,认为外人打扫得总归没有自己打扫的干净,何必要花这份冤枉钱。
我的妻子总是考虑得那么周到。
我舒心地坐在餐厅里,咬了一口被烤得酥脆的吐司,用筷子夹开了妻子盛放在瓷盘里的溏心蛋。
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我听得出来,虽然娱乐频道的早间新闻通常都没有什么营养,无非就是何氏集团或是林氏股份有限公司的花边丑闻,靠低俗的八卦来博得观众的眼球,但这是我妻子的习惯,她喜欢开着电视干活,并不是在等早间新闻结束后紧跟的八点档肥皂剧,而是不想错过她最喜欢的综艺,《寻找另一个我》。
我对综艺不是很感冒,仅有的一点了解都是从妻子那里得知的,她说,《寻找另一个我》是国内一档难得的素人向综艺,电视台会面向全国发出通告,寻找这个世界上明明没有血缘关系,长相却非常相像的两个人,将他们的人生拍成一期平行的纪录片,让观众近距离体会这两张相同的脸背后迥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
比起看一群明星在大屏幕上出糗,现在似乎更流行这种素人纪实的综艺,少了剧本的修饰,就少了点作秀的成分在里面,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社会,这种真实又接地气的东西,才更对观众的胃口。
我对综艺还是秉持着一刀切的态度,不过我的妻子不一样,她是《寻我》的狂热粉丝,狂热到一期不落地录下了《寻我》迄今为止所有的节目,还将它们刻成了光盘,当宝一样藏在了电视柜的最里层。
周日,妻子照例打电话和医院预约了复查。
一年前我曾经遭遇过一场车祸,当时那场事故被各大媒体都大肆报道过,根据一名车主的行车记录仪所拍摄的实时画面,我所乘坐的那辆黑色保时捷在强烈的撞击下翻滚着撞上了护栏,底盘朝上,车身严重变形,汽油漏了一地,车上的其余三人全部罹难,只有我在爆炸前被拖到了车外,这才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我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片惨白的天花板,那根连接着仪器的食指条件反射地跳动了一下,唤醒了伏在病床边守夜的妻子。
她站起身来,取代了那片令我头疼欲裂的天花板闯入了我的视线,她看上去十分消瘦,那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镶嵌在她苍白的脸上,干瘪的两颊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
“你醒了?”她快速地用小指擦拭了一下眼角,强打精神,冲我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我想回答她,但我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呼吸机的面罩上呵出一层热气。
她吸了吸鼻子,担忧地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插着吊针的右手,亲吻我无意识蜷起的四指,她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将近一个月,而那起车祸,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蓄意的报复。
五个月后,我康复出院了,只是还留有些许车祸所导致的后遗症,需要定期进行检查。
周日的天气不错,妻子挽着我的胳膊,陪我走出家门,医院离家里不远,顶多花费十分钟的路程,今天的阳光晒得人一阵酥麻,最适合活动筋骨,我们果断放弃了开车的打算,决定散步过去。
自从王姨聘请了小工处理掉那些碍眼的小广告,我在附近就很少能见到诸如“一针见效”这样的江湖谣言,可眼下,水迹未干的墙上和电线杆上都被贴了寻人启事,兴许是钻了空子,等小工走后才贴上的,白底黑字在灰色墙面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我的目光在行路途中匆匆扫过了那寥寥几行文字,知晓失踪的是一位丈夫,发布这则启事的,则是他心急如焚的妻子。
我至今都感激我的妻子陪我走过那段艰难的时光,看着眼前的寻人启事,想到我遭遇过的不幸和妻子对我的不离不弃,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你会离开我吗?”
我盯着联系电话上的那一串数字,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随后诚恳地看向了我的妻子。
“当然不会。”
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明媚。
3.
遇到顾秋,纯属偶然。
一个星期后,上周日的体检结果出来了,除了后遗症落下的那点毛病还没有消退以外,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妻子从档案袋里取出了我的身体报告过目了一遍,在看到各项指标都趋近正常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并决定借着我病愈的名义小小地庆祝一下。
那可以说是一场小型的家庭聚会,属于我、妻子和我们的儿子栗栗的亲子时光。
栗栗是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小家伙明年要升小学,妻子未雨绸缪,给他报了启蒙补习班,说是别的小朋友都报这个班,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输在起跑线上。
上午九点左右,妻子就得送栗栗去上课,课程一共两个小时,妻子除了要接栗栗放课,连午饭也顺便带着栗栗在外面解决,她挎着她的珍珠挎包,把脚伸进高跟鞋里,一面不忘叮嘱我,要我下午抽空去一趟超市,买两瓶橘子汁、一瓶红酒、一瓶生抽和栗栗最喜欢吃的鸡翅,如果可以的话,帮她淘一下米,这样她一回来就能准备晚饭。
公司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有一场远程视频会议,差不多开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我合上了电脑,想起了妻子临走前的嘱托,遂起身前往了附近的超市。
街道上的人不多,人们都想趁着午后闲暇的时光在被窝里暖洋洋地打个盹,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自顾自地朝前走,在即将抵达下一个红绿灯前,我留意到不远处似乎是发生了一起不小的争执,我眯起了眼睛,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瘦弱女子抱着一沓纸张,被三个盛气凌人的贵妇气势汹汹地逼到了墙角。
“贱人!”
我听到从为首的贵妇那里传出一句刺耳的辱骂。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要去多管闲事,我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抽出双手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只想赶紧从这片是非之地离开。
“你个狐媚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四处和男人搞暧昧,今天我们姐妹几个就让你长点教训!”贵妇举起了巴掌,她的谩骂以一种令我无法忽视的音量贯穿了我的耳膜,践踏着我所能容忍的底线。
这本和我一个无意经过的路人没有这么关系,但我心中那股按耐不住的正义感正在隐隐作祟,我猛地冲了上去,抓住了贵妇那只扬在半空中就要落下的手。
“唐老板。”被阻挠的贵妇原本正要发作,看见来人是我,火气消下去一大半,声音也立刻软了下来,没有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看样子她大概是认得我,我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总觉得这些人的面孔我都在哪里见过,车祸过后我的记忆受到了一定的损伤,我花了半天才想起来,为首的贵妇是何氏集团何进董事长的独女何菊,今天的早间新闻刚刚见过这位千金的大名再次登上了八卦版头条的标题。
“怎么回事?”我甩开了她的手,板起了脸,严肃地问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的,还想打人?”
一听到这话,何菊刚才被压下去的气焰突然又暴涨上来,指着女子的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语气里尽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女特有的刻薄:“这贱人,自己的老公丢了,就整天想着勾引别人家的老公!上回我跟我小姊妹逛街逛到天黑,刚道完别,还没出拐角呢,就亲眼见着她和我男人从一家西餐厅里面走出来,有说有笑的,举手投足间都暧昧得要命,为了调查清楚真相,我雇了一位私家侦探,结果他居然拍到,这不要脸的女人把我男人领到她自个儿家里去了,从此以后,我男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着过家!”
何菊越说越激动,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她身后另外两个打扮贵气的女人听了,纷纷附和起何菊的说辞,说她们的丈夫也是这么平白无故消失的。
我在一片横飞的唾沫星子中转过头去,看着那个被我护在身后的女子,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会是媒体报导的豪门出轨门中的小三。
女子始终都缄默不语,任凭何菊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问候了个遍,她怀抱的纸张在何菊她们的推搡中散了一地,还被几双高跟鞋踩上了几个难看的脚印,我用余光瞄了一眼,那堆散落的纸张,正是前不久张贴在街道上的寻人启事。
我呵止住了何菊的泼妇行径,或许是碍于我的头衔和面子,眼见女子有了我撑腰,何菊没有继续撒泼,她不甘心地收敛起她那副惹人嫌的嘴脸,跟着几个前来耀武扬威的同伴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待何菊走远,女子弯下腰,默默地收拾起何菊她们一行所造成的残局,我着实于心不忍,就帮忙从地上捡起了寻人启事,画像上的男子近看很眼熟,可我的大脑又开始不听使唤,我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摞好了寻人启事,将它们全部归还给了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女子沉默了,她半晌都没有说话,等方才惊恐的情绪得到了平复,她才敢抬头看我。
“顾秋。”她说,“我叫顾秋。”
4.
出于同情,我请那个憔悴的女人在街角的咖啡店里喝了一杯咖啡。
顾秋一直低着头,没有正视我的眼睛,只是不停地转着手里温热的咖啡杯,她跟我说,我们社区的那个王姨通过寻人启事上的联系电话找到了她,王姨告诉她,社区的电线杆和墙上都不好贴这些纸纸片片的,说是影响社区的整体形象,她实在没有办法,才打印了一大堆寻人启事自己来分发。
“她们说得是真的吗?”我把咖啡杯放回了杯托上,用小勺子搅着杯中的咖啡,带着试探的语气盯着对面束手束脚的顾秋,“你和她们的老公...真的有染?”
被问及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顾秋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底气十足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从未做过任何越轨的事情。”
听完了顾秋的回答,相信或是不相信,我都没有立刻作出我的表态,我把咖啡杯往前推了推,连带着身子跟着一块前倾,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团疑云小声地问出了口:“那你的丈夫...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我知道这句话可能有冒犯到顾秋的意思,但这样一位可怜却又可疑的妻子如今正坐在我的面前,就像一把已经插进了锁孔的钥匙,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以一个帮助过她解围的路人身份,选择了刨根问底。
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的顾秋破天荒地瞪了我一眼,可随后,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黯淡了下去,只是不停地转着无名指上那枚看起来十分廉价的婚戒:“他...出门赚钱去了,去了很久,后来联系不上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大抵是被我戳中了痛处,身为一个局外人,别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多问,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只是规规矩矩地喝着各自的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等到杯中的咖啡见底了,顾秋便抱起搁置在一旁的寻人启事,起身向我道别。
这趟满打满算也用不了二十分钟的行程足足花了我一个小时的功夫,当我在玄关脱鞋的时候,妻子早已安顿好了栗栗,正在对面的厨房里处理一颗新鲜的花椰菜。
“抱歉。”我走过去,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了料理台上,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为没能帮到她而感到愧疚,“路上出了些事,耽搁了。”
妻子善解人意地回吻了我,我打开了水龙头,撩起了衬衫的袖口,打算替她洗些菜作为补偿。
凉水冲刷在我的皮肤和卷心菜脉络分明的叶子上,我回过头去,妻子正背对着我在砧板上切菜,耳边全是菜刀有规律的笃笃声,我张了张嘴,想要将路上这段离奇的见闻同妻子分享,给无聊的备菜期间增添一点乐趣,一开口,问的却是栗栗在启蒙班的学习情况。
妻子后来的回答我没怎么上心,只记得她讲了很多,可惜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说不清心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导致我神差鬼使地避开了那个我明明很想讨论的话题,等开饭后,栗栗上桌,话题的重心便完全转移到了小家伙的学习上,我给栗栗的碗里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可乐鸡翅,刚才那份迫切想要分享的心情,也随着兴致的削减而烟消云散。
顾秋看着很眼熟,这也许就是我想隐瞒的原因,每每回想起咖啡桌后那张躲闪的脸庞,都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紧跟而来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理智告诉我,不管顾秋诉说的那些关于丈夫失踪和引人出轨的言论是真是假,她正处在这场风暴的中心,我不过是风暴边缘一片毫不相干的枯叶,但这份未知的神秘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的注意,侵占着我的心智,直到我再也没有办法去忽略。
当晚,我又梦到了那个坐在公园里吃冰淇淋的女孩。
一切还是照旧,塌陷的海盐味冰淇淋,融化的淡蓝色奶油,咬下蛋筒的红唇,只不过,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我并没有陷进那段模糊的回忆里苦苦挣扎,有关女孩的影像逐渐清晰了起来,我走到女孩的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张脸在对方抬头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视野。
顾秋的脸。
我从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惊慌失措地摁亮了床头灯,垫高了枕头半坐在床上,身旁的妻子感受到了动静,她翻了个身,咂了两下嘴,用手掌挡住刺眼的灯光,嘟哝着问我怎么回事。
“没什么,做噩梦了。”我的身上不停地冒着冷汗,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平复着自己不规律的喘息,一手揽过困倦的妻子,隔着睡衣用大拇指轻轻地刮着妻子的肩膀,生怕让妻子察觉出我的心虚。
梦到顾秋的事情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的妻子开口,我不希望这个没有意义的插曲影响到我们和谐的夫妻生活,而顾秋出现在我梦中的靓影,则被我深深地埋藏进心底某个见不得光的角落。
5.
当下丘脑的神经活动开始感到兴奋,体内开始大量分泌出多巴胺、肾上腺素、苯乙胺,用一个浪漫一点的说法来形容,叫一见钟情。
我跟顾秋的接触在不知不觉中频繁了起来。
寻人启事上有她的联系电话,我在上一次的谈话中也曾给过她我的名片,要互相联络不是什么难事,起先我说服自己,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在怜悯顾秋和变相地满足我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但很快,我绝望地发现,这样拙劣的说法根本骗不了我自己,顾秋的电话号码是存在于列表中的毒蛊,在坦然接受了现实后,我也就放弃了自欺欺人。
市中心的公园下个礼拜会举办一场花卉展,妻子要去接送栗栗上下课,还要操心家务和晚餐,抽不出空闲同行,我在网上偷偷订了两张花卉展的门票,趁着妻子陪栗栗去上启蒙班的功夫偷偷溜出了家门。
送给顾秋的花是我在路上买的,没有很多,就买了三支,包在印着粉色星星的透明塑料纸里,公园的纪念品店都是成捧卖的,卖得又贵又不新鲜,花束中间还插着老土的祝福贺卡,抱起来腾不开手,我想拿出我的诚意,又不想过分招摇,于是就在路边的星空花店里买了三朵玫瑰意思意思,增加一点情调。
顾秋果真很喜欢我买的花,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阴郁的脸上看到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凑近之后闻了又闻,旋即牵起了我的手,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和我漫步在四周芳草如茵的小径上。
展览分很多个展区,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慕名而来看展的人很多,我们挤进了一个又一个爆满的展区,在夹缝中艰难求生,从郁金香展区出来以后,顾秋如释重负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她有些走累了,踩着坡跟的鞋子吃力地坐到了离她最近的一张长凳上,我便让她在原地等我,我去给她弄一些吃的。
公园的小吃摊走几步路就能看见一家,有卖章鱼小丸子的,也有卖热狗肠的,卖的价钱都比普通市面上贵了不少,做得却入不了口,虽然我不在乎钱,但兜兜转转了几家,都没有相中心仪的店面,直到我在一片旋转木马外的空地上,看到了一辆红白相间的冰淇淋车。
除了肯德基和麦当劳的甜品小站,现在鲜少能见到这样独立的冰淇淋车,我走到了那个陈列着冷冻柜的窗口前,迎接我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妹。
“香草味是我们这里的招牌口味,另外草莓味和榛子味也很受欢迎,请问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口味呢?”她热情洋溢地向我推荐。
我看着单子上五花八门的名称和拍得诱惑十足的图片,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很少有人会点这么冷门的口味。”在得知了我的选择后,那个戴着红色鸭舌帽的年轻姑娘不由地感叹了一句,她取出了一支蛋筒,熟练地用雪糕勺挖出了一个形状规整的冰淇淋球,点缀上彩屑递到了我的手里。
我拿着冰淇淋走回了顾秋所在的位置,顾秋今天的心情非常不错,她脸上那团若有若无的红晕把她衬托得像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女孩儿,见我回来,她扬起了嘴角,朝我招了招手,然而当她看清我手里的冰淇淋时,她的笑容顷刻间僵在了脸上。
“海盐味的冰淇淋?”她怔怔地盯着我,双眼失去了神采,然后她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竟然失态地撇下了我一个人,转身离开了。
我不是很理解,一支我根据梦境突发奇想而买下的海盐味冰淇淋到底刺痛了她的哪根神经,但我的的确确因为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意识到我对顾秋的感情不再单纯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段感情的升华往往意味着另一段感情的变质,纸包不住火,妻子很难不发现我最近的心不在焉,我们之间时常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开端通常是放在平时显得琐碎的小事,妻子对我的不满逐日递增,她抱怨时常在家里见不到我的人影,还接连错过了情人节和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连对孩子的事情都没有从前那么关注。
真正的导火索起源于一张关于我信用卡的账单。
我和妻子经济上的花销都是互相公开的,每个月的水电费、物业费、停车费和信用卡消费记录都会装在一个白色的信封寄到家里,每月结算的统计工作一直都是妻子在完成,那天我还在家里办公,就看到妻子拿着一张支出账单挡在我的电脑屏幕前,质问我账单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笔奇怪的开销。
账单上记录购买的花卉展门票和在星空花店消费的三朵玫瑰花,她从来没收到过。
我不是一个精明的背叛者,还不懂得如何有效地消除另一个人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迹,当这个突如其来的铁证就这么赤裸裸地摆放在我的面前,我哑然了,但事实证明,这种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永远都不可能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我看着妻子愤然离去的背影,心里了然,妻子已经对我的忠诚起了疑心。
聒噪的手机铃声传来,贴着桌面伴以滋滋作响的振动,如同恼人的蚊虫在耳边飞舞,我不耐烦地那拿起了手机,上面显示,是顾秋久违的电话号码。
我摁下了绿色的接听键,头疼地按揉着眉心:“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半晌后,失真的听筒里终于传来了顾秋疲惫的声音。
“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6.
这是我第一次到顾秋家做客。
顾秋的家不大,就是很普通的公寓,两室一厅,玄关就靠着卫生间,通往里屋的走廊一侧还放着一个书架,书架是木漆的,很精致,看上去价值不菲,和整间房子的装修格格不入,却带给我一种诡异的亲切感。
换鞋的时候顾秋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她一边解开鞋子的搭扣,一边为难地向我解释:“本来我们家也是住高档小区的,自从我家那口子失踪以后,我们家的收入来源就只有我,我拿的工资不是很高,靠我一个人负担不起高档小区,只好搬回到了之前住过的老居民楼,家里寒酸了点,不要介意。”
我刚想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就听到顾秋触电似的发出一声惊叫,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客厅里有一个小男孩,看样子跟栗栗差不多大的年纪,正坐在茶几旁边吃摆放在碟里的奥利奥,吃得牙齿都变得黑漆漆的。
“念念!”穿上拖鞋的顾秋急忙走了过去,带着宠溺嗔怪了男孩一句,“怎么回事,吃得这么脏?”
她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托着男孩的下巴,把他沾满巧克力饼屑的嘴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等确认擦干净了,她牵着男孩的手,把他领到了我面前,“家里来客人了,念念,快过来,叫叔叔。”
“叔叔好。”念念怕生,叫完就如蒙大赦般地躲到妈妈身后,揪着妈妈的裙摆,探出一个小脑瓜怯生生地看我。
我笑了笑:“孩子很可爱。”
顾秋蹲下身子,摸了摸念念的脑袋:“是我和我丈夫的孩子。”
她轻轻地推了推念念的后背,让念念去一旁的地毯上玩上午没有搭好的积木,在把那个看起来快要生锈的水壶架到煤气灶上之后,她弯下腰,细心地抚平了沙发上的褶皱,冲我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坐吧。”
顾秋家的沙发不是很软,没有家里自如,我挺着腰杆靠在硌人的靠垫上,看着顾秋提着水壶,将刚刚烧开的热水灌进一个小巧的茶杯里。
“一个人带孩子,应该很辛苦吧。”我揭开了茶盖,拿茶盖刮着杯口撇去了细碎的茶沫。
她苦笑着绞着手指,没有正面看我,似乎是实在不好意思让一个外人见到了家里的窘迫:“家里少了一个人帮忙分担以后,确实辛苦很多。”
我注意到顾秋在搓手时露出了手上一只做工精细的手表,以她这样艰苦的条件,应该是买不起这样贵重的手表的,我低下头盯着墨绿色的茶叶,装作轻描淡写地夸赞了一下她的手表:“手表很漂亮。”
顾秋下意识地握住了她袖子外的半截手腕:“谢谢,是我丈夫在失踪前送我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定制款,有特殊的纪念意义,过得多苦我都舍不得卖。”
一提到这个昂贵的生日礼物,她眼中的光芒忽闪了一下,又迅速湮灭在一片灰暗当中。
“没有想过去申请额外的补贴吗?现在社会对单亲妈妈有很多可以给予的福利。”我吹了吹那杯滚烫的热茶,小心地抿了一口试试温度。
她摇了摇头:“严格来说,我的丈夫只是失踪,并不是离婚,也没有登记为死亡,我还不算实际意义上的单亲妈妈,而且我还有自主赚钱的能力,因此不是特别符合他们资助的标准,只是日子过得紧巴了一点而已。”
我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在这样一个苦命的女人面前,我既想展现一个男人应有的风度,又不想表现得像是太过明显的施舍:“如果你哪天有兴趣,想换一份工作,可以向我们公司投递简历,来我们公司面试,看看有什么适合你的职位,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们公司开出的工资确实比竞争行业要高一些,压力也来得更小一些。”
这对于任何一个处在低谷期的人来说,都不失为一个充满诱惑的提议,我能看得出,坐在对面的女人对这样丰厚的条件有一丝心动:“谢谢,我会考虑的。”
我点了点头,又呷了两口茶,顾秋抬起手腕,扫了一眼表盘:“哎呀,这都三点了!”
她站起身来,对着我欲言又止了半天,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决定开口:“唐先生,那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今天念念还没有午睡,他睡前喜欢听故事,没故事他睡不着,以前都是他爸爸讲给他听的,可是你看,我这得准备晚饭,抽不开身,能不能请你把他哄上床?到了饭点我会叫他的。”
说完,她冲着书架的方向努了努嘴:“故事书就在书架那儿,麻烦你了。”
我走到书架前,从书架的第三排抽出了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那根本就不像一本故事书该有的样子,翻开来,里面的文字不是整齐的印刷体,而是手写的笔迹,就连记录下来的故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我诧异地捧着这本另类的故事书,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念念的床边,给昏昏欲睡的念念读了一个名叫《鱼之国》的故事。
把念念哄睡着了以后,我又给在厨房忙碌的顾秋打了下手,从顾秋家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我整理了一下因为干活而变得凌乱的衣角,准备往家走去。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凝神后才看清来者是何菊,何菊的身上找不出一丝大小姐的影子,她的样子有些疯癫,就像是故意蹲守在此处,将我有违道德的奸情抓了个现行。
“你果然也去了她家。”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底竟涌现出无端的亢奋,仿佛黑夜里闪烁着绿光的饿狼,“我丈夫就是去过她家,从此杳无音信。”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弃对顾秋的纠缠?”我厌恶地挣开了何菊的手,何菊跟踪狂一样变态的行为令我感到了恶心,我不理解,她为何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不惜入侵了顾秋的私人生活,仅仅是因为怀疑顾秋偷了她的男人吗?
“唐老板,我这是好心在救你。”见我不领情,何菊泼辣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愤怒。
我冷哼一声:“何夫人,我做什么事情,心中都有数,就不劳烦你费心了,你的丈夫还没找到,我好心劝你一句,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见我丝毫不领情,何菊仍然不死心:“你就这么信任一个勾三搭四的女人?别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私家侦探亲手拍下的照片。”
我烦躁地用手背挡开了她塞到我眼皮子底下的照片:“顾秋一个人带着儿子四处讨生活,过的很艰难,又没了丈夫,想在飘摇不定的城市里找个依靠也在情理之中,她和你我一样,都是凡人,她犯过一次错误,仅此而已。”
“一次只是巧合,那第二次,第三次呢?”何菊拦住了我的去路,“要知道,我姐妹们的丈夫全都下落不明,唐老板,你仔细想想!”
我没好气地瞪着她:“你怎么知道这就一定和她有关系?”
何菊反驳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不是在靠着无辜的外表欺骗和利用你的感情?”
我动摇了,我记得顾秋在咖啡馆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过,自己没有做过越轨的事,但转眼之间,就和我这个有妇之夫发展出一段电光火石般的恋情。
如今何菊千方百计地暗示我正在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交往,而我早已身陷囹圄,成为了顾秋的下一个目标,一个毛骨悚然的假设出现在我的脑海,顾秋用如此相同的套路,在榨干了每一任富豪男友后就将他们杀掉,不留后患,最后引导着我,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一步一步,走进一个精心布置好的陷阱。
她如同一株捕蝇草,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可只要稍稍一张嘴巴,就能把我这个小小的猎物吞吃入腹。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当下的局势,顾秋丈夫的离奇失踪,那些名门望族出身的男人们接二连三的人间蒸发,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诫我,背后的隐情远不及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场不可告人的阴谋,但为时已晚,我来不及脱身,只得在这场感情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7.
我的家庭状况由于顾秋的介入每况愈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和妻子的感情,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
我当然感到愧疚,是我先对不起和我共患难的妻子,我也曾试图去修补这段岌岌可危的感情,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我们在各自的岔路口渐行渐远,从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变成了两个心如磐石的陌路人。
我和妻子分房以来,我试图用拼命工作来逃避这段难捱的冷战,因此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总是在接近十点的时候归家,那时客厅的灯全部熄了,栗栗也上床睡觉了,唯有电视机里一束晃眼的光穿透了黑暗,打在我的脸上。
妻子雷打不动地坐在客厅里的真皮长沙发上,开着最小音量看电视,节目的内容是她刻在光盘里的《寻找另一个我》,荧幕上的主持人和嘉宾们谈笑风生,和荧幕外的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妻子背对着我,只露了半截后脑勺在沙发的上方,被电视的荧光勾出了轮廓,在确认我到家后,她冷漠地关上了电视,打开了廊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把我当作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日复一日。
我几近崩溃,我不确定我们的婚姻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但我受够了这样行尸走肉的生活,受够了回到家后所要面对的那张冷脸,那个在我心底酝酿已久的愿望,此时表现得从来没有这么强烈。
我要和我的妻子好好谈谈。
那天我特意请假从公司早退,买了一束百合回到了家中,客厅里传来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对白,是一期《寻我》,估计是前几季的老节目了,电视柜中DVD机亮起的指示灯表明正在读碟,我看着空无一人的沙发,把公文包放在餐桌上,朝着楼上喊了两声妻子的名字,却并未得到回应。
茶几上摊开的一堆资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将鲜花插进了餐桌中央的花瓶,绕过桌椅坐到了沙发上,随手翻看起那堆资料。
资料上是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精确到什么时候打出,打给了谁,一共通话了多长时间,我草草扫了一遍纸上的记录,一眼认出了那个出现频率最高的号码。
顾秋的号码。
我攥着纸张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这分明是我手机上的通话记录。
一阵杂音打断了我复杂的思绪,我认出了那个粉色的手机壳,是我妻子的手机在响。
来电显示的备注是小徐,我有些颤抖地接起了电话:“喂?”
对面大概没想到会是一个男人接电话,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赶忙自报家门:“喂?是唐老板是吗?你好,我是嫂子在通信公司的前同事小徐。”
“小徐...”我恍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为什么你嫂子的手上,有我的通话记录?”
对方不作声了,或许是深知自己瞒不住了,他叹了一口气,破罐破摔地向我道出了真相:“哎哟,唐老板,既然你自己找着了,我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今天中午午休的当口,嫂子打电话来给我,说让我动用一下我在通信公司的权限,帮她查一下你卡号的通话记录和通讯定位,我心头一惊,就算是家属,这也违反了客户的隐私条例啊,坏了公司的规矩,搞不好是要被开除的,当时考虑到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我犹豫了很久,嫂子见我踌躇不决,就搬出了往日的情分,我这人啊,就是耳根子软,嫂子在工作期间待我不薄,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就答应了。谁知道,我冒着危险,偷偷翻了后墙把资料传真给她之后,就联系不上她了,我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啊,都没人接,哎唐老板,你怎么拿到我嫂子电话的?”
“她把手机落在家里了。”听完小徐的叙述,我越发感到不安,“你知道她有可能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小徐答得很快,应该是真的不知情。
“好的,辛苦了,要是你那边有了消息,就打电话通知我。”我失魂落魄地挂断了电话,瘫坐回沙发上,妻子的不辞而别使我心乱如麻,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着脑袋,松开了脖子上勒到我发慌的领带。
“感谢大家收看这一期的《寻找另一个我》,我们下期再见!”这一期的节目播完了,主持人精神饱满的谢幕把我重新拉回了现实,我颓唐地瞟了一眼舞台上准备散场的嘉宾,无意间看到一张令我印象深刻的脸。
这一期《寻我》的主角,正是寻人启事上失踪的男人,顾秋的丈夫。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几乎是冲到了电视机前面,扒着电视机的边缘,拿眼睛贴在屏幕上细细寻找,果然在大合影的人群中找到了顾秋的身影。
怪不得我先前就觉得顾秋和她的丈夫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捂住嘴巴,在巨大的震惊中后退了两步,窗外划过了一声刺耳的警笛,妻子的去向终于浮出水面,我忙不迭抓起了衣帽架上的外套,沿着街道急匆匆地往顾秋家赶去。
看到警车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暗叫不好,我火急火燎地扒开了人群,就看到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周围的水泥地上还掉落了一块手表和一个纸团。
“我为他奉献了我的一切!你有什么资格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我的耳畔充斥着妻子对顾秋的嘶吼。
念念听到了动静,从屋子里哭着跑了出来,一双小手死死地拦在两人中间,用稚嫩的声音无力地劝架:“别打了!妈妈和阿姨不要再打了!”
“走开!你这个私生子!”妻子把满脸泪痕的念念推到了地上,继续扑上去和顾秋厮打。
“怎么能打孩子呢?”围观的人群因为这个戏剧性的转折发出了惊呼,夹杂着念念声嘶力竭的哭声,我想要劝架,但根本插不上手,只好先扶起了啼哭不止的念念,而后拾起了遗落在战场外的手表和纸团。
手表是顾秋最爱惜的手表,可惜今非昔比,经历了方才的一番打斗,原本光滑的表盘布满了裂缝,表带上尽是些刮痕,我将手表翻了一个面,只见手表的背面刻着两行细小的文字:
李同赠爱妻顾秋。
2012/1/26
2012年...
我反复地咀嚼着这个年份。
不正是我出车祸的那一年吗?
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炸开,带着满腔的疑惑,我又铺开了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团,那是一张亲子鉴定的报告单,被鉴定人的那栏填的是我和念念的名字,我的目光惶恐地浏览着一行接一行的数据,最后定格“有血缘关系”的大红色印章上。
念念...竟然是我的孩子?
我愣住了,前所未有的惊悚从我的脊髓蔓延开来,念念扑朔迷离的身世在我的头顶上方笼罩了一层挥散不去的迷雾,我看了看身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念念,快步走到跪坐在地上的顾秋面前,举起了那张皱巴巴的亲自鉴定报告单,不由分说,厉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
8.
我叫顾秋,我的丈夫是一名身份窃贼。
我和我的丈夫李同在大学时相识,由于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因而很快就坠入了爱河,我还能回忆起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场景,彼时的我们都尤为青涩,我穿着一条时下最流行的大红裙,我的丈夫在公园里,给我带来了一支我最喜欢吃的海盐味冰淇淋。
李同过去是一名话剧编剧,后来话剧行业变得不那么景气,再干下去也挣不到几个子儿,为了今后做打算,他就中途转行做了儿童读物的主编。
他很有艺术造诣,即便屈尊进入了一个面向低龄化的领域,他也没有停下过创作的脚步,他常常畅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统统记在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小册子上,逐一修改润色,在书籍正式出版以前,我们的儿子念念就是他的第一个听众,他把这些灵感编撰成一个又一个引人入胜的童话,当作睡前故事讲给我们那爱幻想的儿子。
儿子最喜欢的故事就是《鱼之国》,故事里的主角是一名志存高远的航海家,一心梦想能够周游四方,他在一次跟随团队出海的冒险中打败了贪婪的海盗,并根据藏宝图掘出了失落已久的宝藏,在故事的结尾,他用数不尽的金币为自己换来一条永不沉没的巨轮,迎着初升的朝阳扬帆起航,就此展开了自己全新的人生。
可惜现实生活却没有童话里所描绘的那么美好,李同不懈的努力换来的只有单薄的收益和惨淡的销量,家里入不敷出,到了快要揭不开锅的地步。
当时的我们真的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我的肩上扛着两份兼职,加班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而他挑灯夜战,没日没夜地伏在桌案前书写他那堆积成山的稿子,我们都被生活的重负压垮了脊背,一心只想找个来钱比较快的途经,好让我们能在如此密集的压力下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转机出现在了我们家那台仅有九寸的小电视上。
那时综艺节目这个现代媒体的新宠刚刚开始盛行,五花八门的综艺层出不穷,其中收视率最高的就是一档名叫《寻找另一个我》的综艺,如果报名参加,并且找到了与自己的外貌完全匹配的对象,不仅有机会可以登上节目的舞台,还有可能会获得高达五万元的参与奖金。
这个数字对我们的吸引力实在太大,我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节目组投递了个人资料,本来也没寄予太多的期望,毕竟这世界上能有几个没有血缘关系还长得如此相近的人,没想到,两天之后的下午,我们接到了节目组的电话,说是找到了和李同匹配的人选,让我们现在就去北京,准备下一期节目的录制。
我们激动地感慨撞了大运的同时,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整段人生轨迹会因为这个契机的到来,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另一位嘉宾名叫曾建国,是一个做生意挣了大钱的暴发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吃了一惊,撇开性格上的差异,他和李同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不夸张地说,他们俩站在一块就像在照镜子,那张脸跟复制粘贴在他们俩身上一样,就连我都无法准确地辨别出,站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节目播出后反响很好,我们顺利拿到了五万元的奖金,也和曾建国与曾建国的妻子慢慢熟识起来。
曾建国隔三差五邀请我们去他的豪宅游玩,他经常坐在自己家有我们一间公寓那么大的游泳池旁边,端着一杯鸡尾酒,翘着二郎腿和我们炫耀自己殷实的家底,我陪着笑脸,耐心地听他讲述他坦坦荡荡的创业之路,一面按下了李同握紧的拳头,替我寡言的丈夫好脾气地打着圆场。
是啊,明明长了同一张脸,为什么曾建国能这么好命住在富人区,而我的丈夫李同,却终日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郁郁不得志。
这样直击灵魂的拷问每天都在上演,曾建国每一次有意无意的炫富都在毫无疑问地碾压着李同脆弱的自尊心,终于,李同积压的怨气在曾建国没完没了的夸耀中被推上了峰值,爆发后的李同忍无可忍,在一次做客的途中伸出双手,将走在前面领路的曾建国推下了别墅的楼梯。
在短短的五秒钟内,我的丈夫从一个老实本分的撰稿人,转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我的大脑有一分钟都处在一片空白的状态,等我再缓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只剩下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曾建国的妻子出差了,要过五天才能回来,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能够处理好现场,我们讨论过是否要收拾行李,带着念念一块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城市,但当我看向我丈夫的脸,那张和曾建国完全一致的脸,一个疯狂的想法应运而生。
五天后,我的丈夫代替了曾建国,成为了豪宅的主人。
早年李同还在话剧团的时候,就观察过话剧演员的表演,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早就熟练掌握了曾建国的习性,将曾建国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即使是在曾建国的妻子面前也能蒙混过关,不仅如此,李同凭借着这张脸,光明正大地坐拥了曾建国打拼下来的家产,他明面上安享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暗地里还把其中一部分资产悄无声息地过户到了我们家的名下。
美中不足的是,为了见我——他真正的妻子,李同得在两个家中间来回奔波,分身乏术,难免暴露出可疑的踪迹,这就导致了曾建国的妻子以为自家丈夫有了外遇,为了不让曾建国的妻子深入调查,使得杀害曾建国的实情过早地败露,在榨取了足够的油水后,我们明智地选择了见好就收。
我们都从这一次的行动中尝到了甜头,在生活的重压下,谁都愿意不择手段,走这条来钱如流水的捷径,在一次取牛奶的过程中,我从奶箱里摆放的美容院传单中受到了启发,上回李同从曾建国那里转来的资金数额庞大,我们用这笔钱雇来了一位出色的整容医师,一个神通广大的技术宅和一个黑市上的打手,并对他们进行了明确的分工。
技术宅负责物色下手目标,他需要在网上查找资料,从身高、体型、声音、地位等各方面进行考量,筛选最合适的人选,随后进一步发掘出目标的朋友圈、关系网,让我的丈夫尽可能地了解这个人的人脉、脾性、生平,好完善自己表演的剧本。
整容医师负责换脸和激光消除指纹,在确定完下一个目标后,他需要对我的丈夫进行一场极其精细的整容手术,让我的丈夫做到完完全全地脱胎换骨。
打手负责杀人埋尸,在整容手术大功告成后,打手就将目标约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趁其不备将其杀害,并干净利落地处理掉尸首,好让我的丈夫顺理成章地伪装成正主,大摇大摆地走进那些富丽堂皇的庭院。
为了防止女方像上回那样起疑心,每隔一段时间,我的丈夫就要换一张新脸,寄生另一户富贵人家的生活,事成之后,这三位功不可没的幕后军师,都能从中获得一定数量的抽成。
仰仗着这个伎俩,我们从穷酸的小破屋里搬了出来,搬进了比曾建国家还要阔气的大房子。
刚开头的那阵子,我活得像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和不同的钻石王老五的脸约会,我会和林氏股份有限公司的长子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大片,会和何氏集团的上门女婿西餐厅里吃上好的西冷牛排,起初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寒地意识到,李同在一次次的模仿中渐渐迷失了自我,他饰演了形形色色的人,演得出神入化,走火入魔,但没有一个是他自己,没有一个是我爱上的那个李同。
李同的脸已经在无数次的手术中撑到了极限,再也经不起折腾,我生出了想让他停手的念头,但李同早就刹不住车,他好像一个无底洞,在高筑的欲望中变得愈发贪婪,再大的胃口都无法填补他空虚的内心。
我劝他,哭他,跪他,在我的百般哀求中,我的丈夫总算做出了让步,他送了我一块价值连城的手表作为礼物,还向我承诺,只要干完这最后一票大的,他就收手,变成他最初的模样,回到我的身边。
为了不让我出手妨碍到他的计划,李同没有告诉我他金盆洗手前的目标是谁,这个计划的知情者仅限于那个他所亲手组建起来的小团队,从此以后,他就销声匿迹在茫茫人海,整整一年。
我想到去找过知情的其他人,我通过各种渠道,拜访过整容医师的亲友、技术宅的同行、还有那个打手的兄弟,可最终打探到的,都是他们已不在人世的噩耗。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我的丈夫是不是活着,李同留给我和念念的积蓄在六个月后就全部花光了,无奈之下,我搬回了我们居住过的老家,大海捞针一般地寻找着李同。
我想,他总归是整成了一个富人,于是我打印了小山一样高的寻人启事,在各大高档小区的门口进行分发,我并不指望有人能认出他来,他早就面目全非,和画像上的照片判若两人,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他本人能看到这张传单,看到传单上的自己,知道他的妻子还在找他,然后来与我相认。
我没有等到我的丈夫,我的旧债就先找上了门。
何菊那泄愤一般的巴掌没有如预想的那样落在我的脸上,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替我拦下了何菊喷涌而出的怒火,他请我去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咖啡,还好心地给我留下了一张他的名片。
唐经川...
唐经川...
我盯着我手中的名片,在心里不断默念着那个印刷在卡片上的名字,总觉得我在哪里听过,直到我回到家后翻看过往的热门新闻,才回想起一年前这位大老板被仇家恶意报复,出过一场很严重的车祸,车里丧生的另外三人出于隐私的缘故,都没有被媒体公开过具体的身份,唯有具备一定知名度的唐老板,被赫然写在了新闻的大标题上。
那三个无名死者,正好与整容医师、技术宅和打手的死亡节点一致,原本零散的线索串成一线,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假若唐经川是整容后的李同,他在见到我后为何会对我全无印象?
为了还原事情的真相,我主动和唐经川保持交集,将他吊在我的身边。
事情发展的异常顺利,唐经川对我很有好感,他邀请我去公园看了花卉展,还送了我三朵芳香四溢的玫瑰花。
答应了唐经川的邀约是出于试探的目的,争取到一个和他独处的机会,我坐在长凳上摇晃着双腿,正思索着待会儿应当从哪里切入到正题,唐经川就拿着一支冰淇淋回到了我的身旁。
海盐味的冰淇淋。
没有人知道我偏好这样冷门的口味,除了我的丈夫。
我忘了我是怎么跑回家的,在经历了那件事以后,关于唐经川就是我丈夫的想法变得更加笃定,我邀请他来到我家,让他给念念读睡前故事,我故意没有告诉他,哪一本才是李同留下的故事书,一个转身的功夫,就看到唐经川熟稔地从书架里抽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唐经川走后,我从茶杯上收集到他的唾液,又从沙发垫上收集到他散碎的毛发,考虑到李同在大众眼中还处在失联的状态,我干脆借用了唐经川的名义,磨破了嘴皮子,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在唐经川不在场的情况下拿这些东西到医院里和念念做了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的报告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想。
唐经川,就是李同,念念的亲生父亲。
听接手这起交通事故的主治医师说,唐经川在车祸中被撞成了重度脑震荡,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我明白过来,他的潜意识深处仍然保留有一抹李同的影子,他记得我最喜欢的口味,记得那本长得一点都不像故事书的故事书,然而车祸的后遗症使他已经完全融入了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只想得起来,他叫唐经川,是个成功的商人,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儿子。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们的报应吧。
我披着一条深棕色的毛毯,满脸是血地被带上了警车,隔着警车的玻璃,目睹了我丈夫现在的妻子在交替闪烁的红蓝灯下歇斯底里,我的丈夫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面目狰狞地被押上了警车的后座,我出神地望着落在房顶上的乌鸦,回想起我和我丈夫初次约会时,那支递到我手里的海盐味冰淇淋,决定把这个现在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带进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