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家。
精神冒险家。
我怪故我在。
都嗑都涉猎。

【原创小说】秘密


“您的路线已偏离导航。”





1.


“请沿当前道路直行500米。”


我在车载语音导航传来的女声中一脚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一块“前方道路施工”的警示牌前。





2.


最近,我的导航出了一些问题。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碰上过诸如此类的事件:当你心情愉快地驾着一辆车,哼着一首盘旋在脑内的小曲儿,行驶在一条正常的道路上,准备去赶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会,你的导航却好似失灵,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思想,并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目的,反反复复地为你指出一条会要人性命的黄泉路?


假如你没有,那么你是幸运的。我就没有那份好运,作为一个亲历者,我切身体会到,这些貌似不经意的细节无孔不入,渗透在每一个角落,稍有不慎,就会被逼到抓狂。




至于失控的源头,那就要从三个月前开始说起。





3.


“哦,该死......”


我看着挡风玻璃上那一滩显眼的白色排泄物,愤恨地对着立在电线杆上的鸽子比了一个中指。


“怎么了?”


阿康闻声,把车门拉开半截。


“看看这只死鸟干的好事儿!”


我面露愠色,指着那堆遗留在爱车上的罪证咬牙切齿。


这辆车是我哥送给我的生日贺礼。


“嗨,正常。”


阿康一摘墨镜,他倒是好替人大度。


“这小区里的鸽子不都是野生的么?这种事儿啊,我都碰到过不止一次了。毕竟它们又不是人,你总不能指望所有鸟都跟你们家小八一样有教养。”


小八是我收养的一只八哥,它原本是我从花鸟市场买来送给我哥的新婚礼物,没想到,哥哥和嫂子在去度蜜月的路上发生了意外,竟双双去世。喜事变丧事,而小八在他们启程之前便被托付给了我,眼下哥嫂离世,小八无人照看,抚养它的任务,自然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事实上,今天我叫上我最亲的好哥们儿阿康一起同行,就是为了去参加我哥的葬礼。


作为我哥仅存的唯一一名直系亲属,我哥的遗物大部分都归置了我的名下,葬礼弄得不算特别隆重,但好歹非常体面,等我带着三天前写完的讲稿上台发完言,台底下一群陌生的面孔扯着面巾手帕,绕着遗体悲悲戚戚地转了一圈,尸体便被工作人员送去后边火化。


取骨灰的时间是在两个小时以后,殡仪馆里挤满了我哥的社交圈里那些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人,他们穿着黑色的丧服,压低了音量交头接耳,即使有时矫揉造作地掉下几滴眼泪,也不忘维持形象上的光鲜,晦气得简直像一群前来奔丧的乌鸦。


当一对我素未谋面的夫妻站在我哥的遗照前,握住我的手,面露哀恸地向我表达了他们的遗憾,我对在正式场合同生人社交的恐惧终于到达了临界。我像一只被灌入了太多氢气后迅速膨胀的气球,汹涌的人潮向我施加的外力将我挤压到变形,快要让我脆弱的橡胶表皮撑到极限,为了遏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负面情绪,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远离了一屋子各怀心事的宾客,只身来到外边,打算给自己点根烟静静心。


殡仪馆建在山顶,临近就是墓园,山上的风很大,打火机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好不容易点着一回,我刚把脖子伸长了凑过去,口袋里的手机却偏偏在这时响了起来。


“滋滋......”


我想起来了,为了不在这样凝重的氛围里响起欢快的铃声,叫人家责怪,我特意给手机调成了振动。


“您有一条新的语音留言。”


我叼着烟,眯着眼睛,来电显示的备注上,只写着一个斗大的字儿。


哥。


哥?


我在极度的震惊中倒吸了一口气,烟草和着冷风一道灌进我的肺里。


这算哪门子恶作剧?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得有些陌生的称谓,不由发出一声干笑。


其实,不是我见识广,但这种情况我还真见过,平时呆在家里,我也没少看普法栏目,普法栏目里放过好几起案子,都是骗子靠盗取逝者的号码,通过发短信的形式,声称自己并没有死亡,而是被困在了某处,利用悲痛欲绝的亲人对其盲目的不舍,实施诈骗犯罪。


既然知道是诈骗,那么看看这帮骗子怎么翻着花样地演戏忽悠人也无妨。


就当图一乐。


怀着嘲弄的心理,我漫不经心地按下了播放键。


“弟弟。”


我哥半失真的嗓音真真切切地从听筒里传来。


我吓了一大跳,直接从头皮麻到了指尖,险些把手机扔进山谷呼啸的风里。


“弟弟,听得到吗?是我,你哥。”


不光是声音,连语气都和我哥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激灵了一下,整个人仿佛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弟弟,我打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和你嫂子有了新房,我的那套旧房子就留给你,其实吧,那套旧房子说旧也不算旧,里边的东西都是九成新的,里面应该还有个最新款的扫地机器人,你要哪天有空,就去看看吧,毕竟跟你租住的小公寓比起来,我的房子的空间更大一些,这样你写起文章来肯定也会更加舒服。”


哥哥的声音是如此鲜活,鲜活得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那场惨烈的车祸,而他此刻就伫立在我的身旁,向我的耳内输送这些塞壬般鬼魅的文字,等手机里传来语音播送完毕的忙音,我深吸一口气,用自己苍白发凉的手指,调出了近期的通话记录。


记录中显示,这通转到语音信箱的未接来电,拨打的日期正是今天。


“靠......”


视线黏在了那行赋有魔力的数字上许久,我才意识到烟蒂快要烧到手指,我慌忙把那一小截几乎燃尽的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尖狠狠地将它踩踏,直到将它碾成一撮灰,被吹散在风里。


一瞬间,曾经看过的恐怖片涌入我的脑海,我哥那张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脸和电影情节里选在深夜向活人拨打电话的怨灵重合到了一起,我在四下无人的墓林中裹紧自己的外衣,抖得厉害。




“真他妈撞见鬼了。”





4.


“是的,先生,您的哥哥在购买保险之前,曾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在那次通话的过程中,他的确向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愿。”


等我总算从那条阴恻恻的语音中缓过劲来,带着一肚子疑问去咨询哥哥的律师朋友时,对方是这么回答我的。


当然,我省去了我是怎么得知我哥遗嘱的那个部分,我不想被一个用理性大脑思考的专业律师当成神经病。


根据律师的描述,就在车祸发生的前几周,我哥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犹如未卜先知一般,在和律师取得联系时,早早起草了自己的遗嘱。


律师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他声称事关重大,所以他的家中留有一份当时的录音凭证,况且他还有自己的职业操守需要遵循,既然我哥的本意和律师转述的说辞高度重合,那么不管怎么说,电话那头的人,不能说对我哥知根知底,起码也是和我哥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我必须得这么做,我必须得假设有另一个图谋不轨的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阴谋中存在,因为我不愿,也不想去思考,死而复生,这样不符合唯物主义的可能性。


签署完几份必要的文件,以及完成了一系列繁琐的手续,我顺理成章地从我那处小得可怜的居所搬出来,搬进了哥哥留给我的房子里。


在入住了一段时间后,我敏锐地发现,死而复生,似乎并不是我唯一需要担心的问题。


虽然不情愿承认,但是,我多年以来坚信的唯物主义价值观确实产生了强烈的动荡。


原因很简单。


那就是我哥哥的房子,八成是在闹鬼。


起初,我也曾怀疑过,是不是三流小说家想象力过于丰沛的大脑在潜意识里支配我的判断,可是,我没有办法去否认,发生在这栋屋子里的事实。


比如,我的扫地机器人会莫名其妙地改变它的行动路线,差点绊倒路过茶几的我。


比如,我想要在冰箱里翻找一些食材,却意外地发现,储藏在冰箱里的食物全部都发霉了,因为原本正常运作的冰箱那一天根本就没有在制冷。


再比如,我打算用微波炉加热一下我从便利店买回来的速食,我记得我将转盘拨到了五分钟的刻度上,就放心地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接下来的整整二十分钟,我都没有听到铃声,等我自己察觉到不妙时,微波炉都被烧得冒起了青烟,险些酿成一场大祸。


这些诡异的事件频频发生,它们不断叠加,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我的认知和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试图将我逼到崩溃的边缘。


我的内心十分矛盾,感性的那一面劝说我,去相信并接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类眼界以外的超自然力量,而理智的那一面告诉我,比起“闹鬼”这种放在发达的21世纪都听上去骇人的天方夜谭,我需要一个更靠谱、更科学的说法,去解释这些奇怪的现象,同样说服我自己。




想到这儿,我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了一个离奇且大胆的念头。





5.


“兄弟,你是不是魔怔了?”


我在一家门可罗雀的小餐馆见到了阿康,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连同我自己的推断对阿康和盘托出,听完我的言论后,阿康抢着要拿自己的手来贴我的额头。


他大概是觉得我疑神疑鬼了。


“不,我很清醒。”


我不耐烦地挡开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头。


经历了足够多的怪事,我强迫自己学会了冷静。福尔摩斯说过,“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再怎么令人难以置信,都是真相”,沉下心来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我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锁定在了过于便捷的现代科技上。


没错,人工智能。


只有人工智能才能将所有的线索合理地串联起来。幽灵的电话、出错的扫地机器人、停电的冰箱、过载的微波炉,它们的共通点是它们都依靠电力工作,不难联想,这些生活中常见的设备电器,在自我进化的过程中产生了自主意识,并且为了推翻人类的统治,它们联合起来,想方设法要除掉我这个主人。


没想到,我一本正经的推理,却换来了坐在对面的阿康肆无忌惮的嘲笑。


“不是吧你?昨天吃几个菜啊,醉成这样?”


“我没开玩笑。”


看着阿康永远不正经的样子,我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就拿我最先接到的那通电话来举例。当你在网络上跟人进行语音或文字聊天,电脑,或者说潜藏在电脑背后的大数据,就会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记录下你的一言一行,它会根据你聊天时候的用词习惯和口吻,通过程序代码,模拟出连你本人都难辨真假的会话。”


说到关键处,我面色凝重,刻意放低了音量。


“如果这些遗留在网络上的痕迹,被灌输了智慧的机器操控利用了呢?”


面对我所提出的人工智能阴谋论,阿康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哥们儿,你《黑镜》看多了吧?”


“那你有更好地办法去解释这一切吗?”


阿康不屑一顾的态度令我感到些许不悦,我不满地眯起了眼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有啊。”


阿康显得从容不迫。


“你的扫地机器人出了故障,你在某一天关掉了冰箱的制冷忘记打开,而你光顾着打游戏,一个没留意,将微波炉的转盘调到了超出预计时间的位置。至于你从开头起就一直揪着不放的那通电话......”


他的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了两下。


“要么就是有人提前录好或者拼剪了你哥生前留在手机里的语音信息,专门挑在那一天放给你听;要么就是有人从黑市上淘来了变声器,用它来精准地模仿你哥和你交流,把你这样遵纪守法的平民唬得团团转。总之,你要听我对这些‘怪事’的猜想,我能跟你掰扯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惬意地靠向卡座的椅背。


“反正结果一定不会是你认为的那种。”


“拜托,想想亚历克斯•普罗亚斯的《我,机器人》,再想想亚历克斯•嘉兰的《机械姬》?”


想不到跟对方讲了这么大半天,仍是鸡同鸭讲。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搬出一些家喻户晓的电影,给不以为然的阿康敲响警钟。


“人工智能正在悄无声息地崛起,你还没有从中吸取教训吗?”


我坚信,一个新婚燕尔的男人,却平白无故地瞒着自己的家人交代了后事,必定事出有因。见我这样坚持不懈,好像深陷在一个漩涡的中心无法自拔,阿康突然闭上嘴,不再执着于和我争辩,他把双手放到台子上,抿着嘴唇,安静地注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同情的目光。


“兄弟,没事儿,我理解你。”


过了几秒,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地开口了。


“你哥走了,你面上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但其实你心里应当非常难过,这导致你一时间难以接受你哥的死亡。于是,你开始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钻了牛角尖,将一些不现实的幻想投射到你哥哥的死因和你在生活中遇到的不顺当中。”


没容我反驳,他便瞅准了时机,先发制人。


“不过这很正常,这是痛失亲人的必经阶段。最重要的是,你要如何从阴影里彻底地走出来。”


“我想过要帮你找一个心理医生,或是去找一个互助会的团体,帮你去平复你心理上遭受的创伤,但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群体类的活动,通过上次的葬礼,我看得出来,你尤其是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倾吐心声,也不想让自己的私事搞得众人皆知。所以,我替你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注意到阿康的手伸进了衣服的内袋,他挂着微笑,取出了一张宣传单,推到我的面前。




“想去旅行散心吗?”





6.


“前方200米,右转,进入辅路。”


我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按着按钮,调大了车载导航的音量。


阿康说得不无道理,家中的变故使得我的性格变得比以往偏执,神经也愈发脆弱敏感,我不可能一辈子靠“人工智能毁灭人类”这种不切实际的借口来自我安慰,逃避现实。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我还是妥协地听从了阿康的建议,选择一个人自驾游,前往之前并不熟悉的海边,放松疲惫的身心。


路线是提前规划好的,我这人有点路痴的毛病,出门在外还是比较依赖别人给我指路。这回我是单独出行,为了防止迷路,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把我计划要去的地方,都用红色的记号笔,标记在了一份地图上。


天有不测风云,我靠着栏杆,在咸湿的海风中展开地图,正要研究我旅途的下一站,我旁边喂鸟大哥的帽子,一个小姑娘手中的棒棒糖,包括我的地图,都被张开双翅掠过头顶的海鸥尽数劫走。


大自然养了一群强盗。


我在大哥的叫喊声和小姑娘的哭声中望着远处逐渐缩小的黑点,默默地咒骂了一句。


骂归骂,骂累了,我还是得直面我自己的窘境,我记得下一站的名字,却不记得去往下一站的路径。迫不得已,我只好认命地打开我的导航,开启定位,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我的目的地。


“正在为您规划路线,请系好安全带。”


在导航语音的提示下,我踩下油门,驶出了停车位。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没有预想中的多灾多难,这一路上出奇得风平浪静,导航的女声用极其温柔的声线,尽职尽责地引导我前行,在顺利进入辅路后,我摇下了一半的车窗,沐浴在和煦的微风里,想到前两天,为了子虚乌有的人工智能推论和阿康争得面红耳赤的自己,我就不自觉地想要发笑。


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


“前方30米右转,然后,请沿当前道路直行500米。”


在对导航产生了充分的信任后,我遵照指示,打了一把方向,车身转过了四十五度,一块摆在路中央的警示牌猛地出现在我眼前,一阵寒意从脖颈蔓延到我的后背,我瞬间从安逸的状态中清醒了一大半,赶忙踩下了急刹车,车轮在和地面摩擦了几下后,堪堪在警戒线的边缘停了下来。


我转动钥匙,让车子熄了火,随后,我推开车门,下车查看。


警示牌的后面是正在重修的路段,如果一台分量十足的车子碾上去,后果不堪设想,我咽了一口唾沫,只听到半开的车门内,那个机械冰冷的女声,还在不停地重复那句有如来自地狱的召唤。




“请沿当前道路直行500米。”


“请沿当前道路直行500米。”


“请沿当前道路直行500米。”


......





7.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周杰伦那首经典的《七里香》里是这么唱的,每每听到都不由感叹,方文山不愧为作词才子,只用寥寥几句描述,便让整幅生动的画卷跃然眼前。


可惜现实远没有被美化过的歌词那般诗意。


我坐在窗边的电脑前,被外边那一排赶都赶不走的麻雀吵得脑瓜仁生疼。


自从哥嫂不幸辞世,再加上近日怪事连连,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烦闷。不幸的是,我那个催命鬼一样的编辑,偏偏挑中这么个让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急赤白脸地来问我要最新小说的初稿。


要知道,那次自驾游发生的“意外”,让我坐立难安,入夜之后,我连睡都睡得不安生,哪有什么心思写初稿?可惜饭不会无缘无故地送到我碗里,为了维持生计,我萌生了一个想法。


我要把我的真实经历,写进故事里,我要用我的真实经历,给世人一点警醒。


然而,兴许是由于太久没写,我的写作技艺日渐生疏,加上外界喧闹的环境对我产生了难以忽略的影响,我对着屏幕上打开的文档坐了一个上午,一包烟都快抽完了,就憋出了一个拙劣的大纲。


哼,人工智能要真有这么厉害,不如哪天发明个翻译机,我真想听听它们到底在叽叽喳喳些什么。


心烦意乱的我盯着那帮不肯消停的麻雀,将原本叼在嘴里的香烟弹进烟灰缸内,怨念地想。


抱怨丝毫没有用处,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绞尽脑汁,勉强写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开头。指针指向中午十一点,我的肚子发出了抗议,正在我打算休息一会儿的当口,躺在鼠标旁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我哥的号码。


方才涌上来的倦意刹那间一扫而空,我瞪圆了眼睛,犹豫再三,还是在铃声玩命的催促中接起了电话。


“喂?”


麻雀的鸣叫此起彼伏,持续干扰着我的通讯,为了听清对方的声音,我皱起眉头,带着手机将阵地转移到了远离窗户的室内。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


“喂?说话呀?”


我不安地攥紧拳头,用指甲抠着我掌心中的肉。


“弟弟。”


他——不管是谁,说话了。


那两个字化作一柄利剑扎进我的身体,折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心像被人握在手里,狠狠地揉捏挤碎,我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哥哥的音容笑貌,他的声音离我是那么的近,近得好像他就在这所房里,从未离开。


“我......我警告你......”


冷汗划过了我的侧脸,我凝了凝神,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有些底气。


“我哥哥......我哥哥已经死了,如果......如果你再敢用这个号码来骚扰我的话,相信我,无论这是不是恶作剧,我都会立刻报警的。”


对方没有答话,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恶毒地把无尽的惶恐留给了我。


“啊!”


走廊里传来一声尖叫,我一个激灵,转过头去。


门外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我喘着粗气,神情恍惚地扔下手机,拉开房门,就看到走廊里的全自动烟雾报警器闪着红灯往外喷水,而地面上积起的那滩水渍附近,坐着一个抱着购物袋的孕妇。


她滑倒了,所幸摔得不重,没有伤到要害,出于母亲的本能,她的手正死死地捂住腹部,我见状,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我关切地询问。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算起来差不多怀了三四个月的样子,在一个孕育着小生命的女士面前,我似乎被戳中了心窝,整个人都柔软了不少。


“没事。”


她撑着腰,在我的帮助下稳稳地站立起来,感激地递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这才有功夫仔细端详她的正脸,她的五官生得标志,眼角眉梢都清秀得紧,乍一看,长得竟然还有几分神似我的初恋。


“你叫什么名字?”


神差鬼使的,我仿佛被迷了心窍,便多嘴问了一句。


她闻言,仰起头,朝着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我叫阮琳。”





8.


我和阮琳在一起了。


她是新搬来的邻居,同时也是一位单亲妈妈,为了在一个较为舒适的氛围中安心养胎,她一咬牙,暂时搬到了我隔壁的房子。


显怀后,阮琳部门的头儿考虑到她的难处,便准了阮琳一段时间的带薪假,阮琳出去买东西的那天恰逢周二,她滑倒后,全楼层只有我一个居家办公的作家听到了动静,及时出手。在替她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有没有外伤后,保险起见,尽管她说没有必要,但我执意要带她去医院检查。


此后,她的每一次孕检,我也没有缺席。


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并在不久后,过上了同居的日子。


阮琳入住了我家,带着肚里尚未出生的宝宝,我们会坐在沙发上,一起探讨应当购买哪一款的婴儿床最为实惠。我哥去世时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渐渐被驱散开来,我携手阮琳,一同翻开了人生崭新的篇章。


但是一直缠绕着我的梦魇,并不打算就此翻过。


那天,我来到书房,将电脑开机,决心把我上次遗留下来的稿件写完,可我搜索了整个桌面和硬盘,怎么也找不到我上次保留好的文档。


我的正文,包括我做的备份,都被删除得一干二净。


那个故事洋洋洒洒写了有几万字,它再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心血,是我养家的本钱,家里只有我和阮琳两个大活人,为此,我第一时间去和阮琳核实了情况。


如我预料,阮琳很尊重我的隐私,完全没有动过我的电脑,更何况,电脑的辐射会对胎儿的发育造成影响,阮琳是不会做出对孩子不利的事情的。


在确定不是人为所致,我放弃去挽救也许连渣都不剩的数据,我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盯着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无神地摸着我冒出了一点胡茬的下巴。


那些阿康口中异想天开的揣测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我只觉得我的心跳陡然加快。


难不成,是人工智能不想我通过这种方式,向大众公布它们精心策划的阴谋,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觉地......


“叮咚。”


一阵门铃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坐起身,前去应门。


“是汤先生吗?”


门口站着一个快递员打扮的人,手里捧着一个纸箱。


“是我。”


我疑惑地点了点头。


“这里有一份您的快递,请您签收。”


他把纸箱和订单一齐塞到我的手里。


我没有订过这个快递。


除非是我梦游了,否则,我手机里存有的那份订单就是凭空变出来的。


“发生什么了?”


送走了快递员后,阮琳吃力地挺着孕肚,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倚在墙上看着我。


“你用我的账号订过快递吗?”


我拆开了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里面露出了一对婴儿监护器。


这是我和阮琳商量过要购买的产品,此前它一直存在我购物软件的购物车里,监护器一共有两个,一个放在婴儿的房间,一个放在大人的房间,可以实时收发信号,这样,到了半夜,只要婴儿一发出啼哭,熟睡中的大人就能立即从监护器里听到动静。


从阮琳茫然的表情来看,她毫不知情。


“或许是你之前在购买其他商品时,手一滑,无意间把监护器一并选进了购买的清单呢?”


她这么对我说。


后来,我尝试过联系客服退订,对方告知我,要退订的话,我得自己承担包含运费在内的大部分损失,这相当于让我吃了一波大亏。在阮琳的劝阻下,我叹了一口气,终究留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玩意儿。




反正这个小东西今后也会派上大用场的,不是么?





9.


要是我能提前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恐怕当初我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原先是一个万分平静的下午,我陪着阮琳做完检查回来,时间刚走过五点,我打算和以往一样,开炉灶做晚饭,一扭头,却看到厨房的料理台上,竖着其中一台婴儿监护器。


婴儿监护器分明被我们安放在一个抽屉里,这种诡异的场景又唤醒了我对恐怖片不那么美好的回忆,我的视线刺向那台出现在错误地点的设备,顿时汗毛直立。


“怎么了?”


在玄关换完鞋的阮琳跟着我走了进来。


“没什么,东西放错位了。”


我面色铁青,慌里慌张地搪塞着阮琳,一面伸出手,想把监护器藏到自己身后。


然而,我还没够到监护器的边,它却提前一步响了。只听见监护器的喇叭里,爆发出一阵无比响亮的啼哭声。


阮琳和我像触了电一样后退了几步,不仅是我们受到了惊吓,正停在杆子上用尖喙梳理自己羽毛的小八都被吓得不轻,它高亢地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满屋子乱窜,最后直接扑到了阮琳的脸上。


在一片鸡飞狗跳似的混乱中,阮琳忙着用胳膊驱赶受惊的小八纷乱的羽毛和尖锐的爪子,没注意到一旁碍事的椅子腿,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然惊叫一声,摔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怀孕过了七个月的阮琳,就没有之前那么走运了。


预产期排在两个月后的阮琳,早产了。


倒在地上的阮琳有了出血的症状,驼色的裤子被鲜血染红,情况很是糟糕,她的表情痛苦万分,叫救护车是来不及了,亲自把阮琳送到医院内。


阮琳的生产少说也得小半天,我要是整宿呆在医院,独自被留在家中的小八就无人看管,我把家里的钥匙留在地毯下面,打了个电话给阿康,麻烦他帮着照顾一下小八的吃喝拉撒,随即,我将脸色惨白的阮琳扶到了车子里,把她安排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但是,现在恰逢晚高峰,不用问,下班回家的车辆早就排起了长龙,我经常送阮琳去医院的那条大路势必会堵得水泄不通。


阮琳是耽搁不起的。


我瞄了一眼令我心有余悸的车载导航。


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时间,抄一条捷径,把阮琳送到离我最近的急救室。


人命关天,我一鼓作气启动了车载导航,输入了医院的地址,暗中祈祷这一回它能把我们送到正确的地点。


“前方100米为红绿灯十字路口......”


导航播送着路况,我焦急的目光在后视镜和虚弱的阮琳身上来回游走。


“好冷......”


阮琳的头靠着车窗,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道。


“别害怕。”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阮琳,无力地安抚着她。


“我们马上就到了。”


路灯照过阮琳失去血色的脸,倘若我再不加快速度,她和她的孩子,都得没命。


“前方70米,靠右行驶,进入匝道。”


我打了一下指示灯,在身后司机的抱怨声中把车别进了右边的车道。


为什么?


我咬着嘴唇,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效仿我哥的冒牌货迄今为止没有找到,发生在我身边不合常理的事情一桩一桩从未停止,我电脑里储存的稿件下落不明,我还收到了一份自己没有买过的快递?


还有,究竟是谁把婴儿监护器放进了我们的厨房里?监护器里又怎么会传来婴儿的哭声?难道就是为了单纯地威胁吓唬我们吗?


“沿当前道路行驶40米,到达本次导航的目的地。”


还好,胜利就在眼前,我松了一口气,拼命甩掉困扰着我的杂念,将油门蹬到了底。


就在这时,一辆大货车猝不及防地从左面冲了出来,它亮着两盏车灯,带着成吨的货物,在刺耳的鸣笛声中,朝我们的侧面猛烈地撞击上去。


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那个导航的女声说:




“本次导航结束。”





10.


我是小八,一只寄住在人类家里的八哥,下面这条广播,是播送给全鸟类的。


当然,如果有人类在听,那就意味着人类终于赶上了鸟类智力的十分之一,发明出了能够翻译我们语言频率的机器。


不过,我想,即便人类有朝一日真能听懂我们的语言,那个时候,对于人类来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吧。


上一次收留我的这个男人——我们姑且称呼他为“主人”,在我们鸟类同胞的共同努力下,又一次死于了一场“意外”


可喜可贺。


当然,我心里清楚,本次行动能够圆满完成,少不了各位同僚们的功劳。


实际上,自主人把我从花鸟市场买下来起,我就在盘算杀死这个倒霉鬼的计划。


我拟订了很多种不同的策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还是能在家中不引人瞩目地把他干掉。


为了能够实现这一目标,同时不暴露自己,我想要把他引到我自己较为熟悉的地盘,也就是他哥哥的旧房子里——毕竟我也算是跟他哥哥生活过一阵子,那里的布置我知根知底,况且,单凭我一只家鸟的力量,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抗衡人类,比起主人穷酸简陋的出租屋,旧房子里有更多的高科技工具可以为我所用,又能替我打掩护,这更利于我借刀杀人于无形,还不会让人起疑。


至于怎么把主人引回去,这就要求我用上身为一只八哥的看家本领。


——模仿。


经我的长期观察,我总结出,人类的弱点,就是他们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什么东西能够迅速勾起一个人类的好奇心?


一个来自死人的声音。


一个死人的声音,不仅能激发出一个人对拨开迷雾看清真相的渴望,还能把一切原因归咎于常人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我只管躲在幕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一举两得。


于是,趁主人和朋友外出参加葬礼的那一天,我从储藏间里那堆主人哥哥留下的遗物中,翻出了主人哥哥在车祸中幸存下来的手机。


多次连线未果后,我模仿主人哥哥的声音,在主人的语音信箱里留言,声称把房子留给了主人,希望他能尽快继承自己的遗产。


果然,不多时,主人上钩了。


他马不停蹄地找到了他哥哥的律师朋友,核对他所收到的信息是否属实。


幸好,在制造那起害死主人哥哥的车祸前,我就偷偷用主人哥哥的嗓音和被蒙在鼓里的律师通过气儿,当我的主人如我所愿地进入了他哥哥的住所,我知道,这一步棋,我下对了路子。


可是,执行后面的部分,就没有开头那么轻松。


他们兄弟俩的行事风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要命的是,主人的职业是一名小说家,即使他写的小说文笔浮夸,剧情老套,上不了主流台面,但小说家的头脑让他时刻保持着谨慎。


为此,我实验过无数种致死的方法。


我篡改过扫地机器人的系统,想让机器人在主人经过茶几时将其绊倒,让他的后脑嗑到桌角。


我在夜里关掉了冰箱的制冷,好让食物统统变质,让主人第二天吃坏肚子。


我在主人打游戏分神的时候,将微波炉的拨盘调整到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看看能否引发一场火灾。


遗憾的是,这些方案,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仅有的好处是,主人将怀疑的重点,转移到了人工智能上面。


那么,我便将计就计,让人工智能来替我背这个黑锅。


在主人的好哥们儿阿康的提议下,我的主人决定,要通过旅行的方式清理思绪,我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


我着手实施起后备计划。


我的主人有路痴的毛病,出发前,他在地图上做好了大大小小的标记,在他熟睡时,我联络了几只鸽子,把地图拖出来研究了一遍。


鸽子们成天在城市的上空飞来飞去,对每个路段都烂熟于心,等弄清楚了主人的经停点及其周边路况,我模仿导航的女声,重新录了一份错误的语音包,替换了原来的车载导航。


毕竟,我之前就是用这个方法,谋害了开着车去度蜜月的主人哥哥。


下一步,就是让这份可供参考的地图很自然地消失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


都说未雨绸缪,主人哥哥下葬那天,我非常有先见之明地让鸽子在主人的爱车上留下了排泄物,这样一来,主人的爱车上就被做了记号,留下了我们鸟类特有的气味,方便我们散布在各地的眼线循着气味进行跟踪


因此,主人一到海边,闻到气味的海鸥,就相当于收到了展开行动的讯号。


他们抢走了主人的地图,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抢了不少其他游客的物件混淆视听。


出乎意料的是,主人没有和他的哥哥一样盲目的跟从导航的指令。当他察觉到事态不对,我明白,从今往后,不到万不得已,主人不会再去打开导航。


他需要一个动力,那我们就为他创造一个动力。


层层筛选和商讨后,我们确定了可以起到辅助效果的最佳人选。


那就是新搬来隔壁,怀有身孕的单亲妈妈——阮琳。


我见过主人钱包里的照片,阮琳长得很像他的初恋,用她来作为引线,再合适不过。


我们的鸟类同伴费尽千辛万苦,对比两个人的作息规律,总算找到了两人轨迹的交叉点:主人会在编辑的催促下,坐在电脑前抽烟赶稿,而阮琳会在每周二的上午出门,准时进行采购。


这一次的任务,我们派遣了麻雀。


临近中午,阮琳会从超市归来,主人也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忙活自己的午餐,就在这个当口,我会悄悄飞进储物间,用主人哥哥的手机拨一通电话给主人,麻雀们就负责在枝头制造噪音,主人为了听清电话的内容,十有八九会被迫离开窗口。


这时,其中一只麻雀就可以叼着主人落在烟灰缸里的烟头,利用自己小巧的身形钻进通风管道,来到楼道,将尚未熄灭的烟头对准走廊里的烟雾报警器,看着喷出的水淋湿了阮琳,再快速飞离现场。


落难的少妇,伸出援手的主人,这就是主人认识阮琳的契机。


这都只是前菜。


我在主人闭目养神时,用主人的账号订了一对婴儿监护器,并趁主人不在家,用录音笔录下了一个我模仿婴儿哭声的片段。


主人会定时带阮琳去做产检,由于上午主人有写作的需求,他们会在下午出发,傍晚时到家,这是一个错开交通拥堵的最佳时段,因为他们前脚刚着家,路上就会塞得像一瓶胀了气却怎么也打不开的香槟。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把给成人用的监护器放在料理台上,又把给婴儿用的监护器和录音笔交给了埋伏在房子周围的同伙,主人和阮琳一回来,我透过玻璃,对他们打出暗号。


他们对着监护器,播放了音频。


一听到婴儿的哭声,我装作受到惊吓,扑到了阮琳的脸上,致使她再度摔倒。


阮琳的孕期过了七个月,她经不起折腾,这样的状况很可能加速她的生产,我的主人为了救她,肯定会竭力避开大路上的高峰期,走一条相对空旷的偏远小路,将状态急转直下的阮琳送往医院。


他需要导航,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需要过导航。


最后关头,我的主人还不忘托付阿康来接管我,他自以为妥善地安置好了一切,却没能料到的是,我对语音包做了手脚。


又一次。


结局没有多少悬念,我的主人步了他哥哥的后尘,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道,死于一场严重的车祸,车子被撞得面目全非,几近报废,我们最早飞往事故现场的同胞们贴心地替我们处理掉了车内的导航语音,而我,提早删掉了主人在电脑里留下的故事、备份和所有不利于我们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我们就能同上一次一样,全身而退。


记住,情感是操纵人类的利器,也是最容易为我们所利用的不定因素。这些愚蠢的人类,以养宠物的名义把我们领进了家门,埋下了定时炸弹,最后,他们在亲情、爱情、友情的驱使下,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倒便宜了我们。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征服全天下的事业,仍有待进一步完善。但也不用太过担心,我相信,照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暗中消灭全人类,从人类的手里夺取主权,占领土地,统治整个世界,享受地球上的全部资源。


在那以前,我们就继续藏在暗处,收起羽翼,敛起锋芒,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吧。




2021年5月8日


阿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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