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想家。
精神冒险家。
我怪故我在。
都嗑都涉猎。

【原创小说】塑料情

1.


我被跟踪了。


被一个塑料袋。




2.


那大概是一只来自早点摊的塑料袋,小巧的袋子内侧还沾着黄灿灿的油污,让人禁不住联想,那里原来是不是放着一块滋滋冒油的肉馅玉兰饼。


那个塑料袋伴着我走路生起的风,像一名在月球上失重的宇航员,跟着我的步履上上下下地翻滚着,它就这么轻飘飘地跟随我进入到了公司,惹得方才辛辛苦苦打扫完地面的保洁阿姨怨声载道。


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和风与运气有关的巧合,但很快,我就不这么以为了。


自从被塑料袋跟踪的那天起,我就如同一块怪异的吸铁石,乐此不疲地吸附着不同的塑料制品。


装有奶茶的塑料杯子会对准我平移过来;我随手扔掉的包装袋会从垃圾桶里回到我的腿边;我放在桌角的塑料笔筒会莫名其妙地朝我倾倒,装在笔筒里的笔哗啦一下,散得到处都是,而那声扰民的噪音,时常会换来两边的同事们鄙夷的侧目。


在公司召开的一场重要的会议上,我的特殊体质令我出尽了洋相。


当时,领导还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言,即将上场的我紧张过度,抓起面前的水瓶连灌了好几口,谁知,或许是我攥着水瓶的力道过猛,那个水瓶竟跟变戏法似的,粘在了我的手掌里,一时间掉不下来了。


宣告着领导发言结束的掌声响起,我在掌声的余音中仓促地走上台,背起被塑料水瓶霸占的右手,用左手慌张地调出优盘里事先存好的PPT,却看到会议室内的人都盯着我右侧那截藏不住的红色瓶盖窃窃私语,半点余光都没分给我精心制作的展示材料。


那只被我喝空的农夫山泉矿泉水瓶,比我展示的所有PPT页面都要抢镜。


那次失败的会议断送了我试图逃避的念头,既然不能忽视这样离奇的症状,我决心抽个时间,去医院里好好检查一下。


周六,我排了一个上午的长队,才排到了我所挂的专家门诊。


“这是塑料情感综合症,简称塑情症。”


听完我的描述后,戴着黑宽眼镜的医生低着头,他一边用圆珠笔在我的病历簿上写下没有人能看懂的潦草字迹,一边向一头雾水的我阐述我的病状。


“那是什么?”我不明所以地问道。


医生抬起头来,他开始作出解释。


这是一种当今社会新兴起来的病症,多发于16岁至55岁的年龄团体。病发的患者为了在现实生活中维系必要的社交关系,例如工作需求,或是顾及亲友的情面,即便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他们也不得不戴上面具,和多人保持多段表里不一的虚假情谊。


随着这种塑料情与日俱增并愈演愈烈,一味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的心脏就会渐渐塑化,变得异常麻木,以至于到了后来,患者再也没有办法对外界做出发自真心的反馈。


简单来说,这种病的病因,就是口是心非。


它的特点,就是会让患者吸引来塑料材质的东西,最要命的是,这种疾病是无解的,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药物都不能将其治愈,只有患者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走出这个社交怪圈,进行自我恢复。


听着听着,我情不自禁地捂紧了我的心口,好像那里正趴着一只蚕,吐出一道接一道的丝,密密地缠绕在我的心间,要把我的心脏织成一个结实的茧。


这是一道可怕的诅咒。一旦我的心被完全塑化,到达了不可逆转的地步,那就意味着,我将带着一颗难以降解的心,孤独地、孑然地在这个世上活过百年。




3.


我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了医院,我只知道,我空空如也的肚子此时此刻正咕噜咕噜叫得厉害。


在医院里排了将近四个小时的队,早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从饭馆推拉门的缝隙里偶然漏出来的香气,激起了人类觅食的本能。


现在是饭点,正值用餐的高峰时期,纵观医院附近,无论是装修得稍微高档些的路边饭店,还是街头无名的苍蝇小馆,连被排到门外,泛着油光的露天木桌旁都坐满了人。


唯有一家面馆门可罗雀。


考虑到眼下我确实也没有太多的选择,我只能把我最终的落脚点定在那里。


一路被塑情症吸引来的塑料垃圾依然跟在我的身后,紧追不舍,为了不被当成邋遢的拾荒者遭到驱赶,我在紧挨着面馆的材料店买了一大堆没用的零件,问店主要了两个体面的大塑料袋。


当外界的“含塑量”达到了平衡,我终于摆脱掉了身后恼人的尾巴。


挎着那两个袋子,我用身体的一侧推开了那扇在边侧印有“不准食用外带食品”红字的玻璃门。


店里冷冷清清,静得压根不像一家中餐馆,仅有的几个食客闷头对付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餐食,互相之间没有交流,嗦面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撞到贴在墙上的瓷片,紧接着又弹回了一双双耳朵里。


前来服务我点餐的服务员胸前别着一个印着黄色笑脸的“微笑服务徽章”,但他本人对顾客的态度不咸不淡,甚至称得上冷漠,我从他强压着厌烦的眼神中看出,他认为这份需要卑躬屈膝才能为自己获取薪资的工作,配不上他心底的那份傲气与尊严。


然而,顾客依旧是上帝,内心再怎么不满,至少面上得或多或少地表现出这样的诚意。这是从事服务行业的人员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在他百无聊赖的抖腿中,我的眼睛扫过那张排版堪忧的菜单,问他要了一碗招牌牛肉面。


如此迅速地做出抉择,主要是冲着店家自信标红的“招牌”二字,我总不指望让面前这样一个冷酷的人,热情地为我推荐他们店内的特色。


他会不会也是一名潜在的塑情症患者呢?


我展开了方才医生为我开出的诊断书,盯着上面用油墨打印的文字描述若有所思。


照他那副不屑的架势,这种可能性估计是极小的。退一万步讲,刚才的菜单是塑封的,如果他真的患上了塑情症,那份菜单恐怕根本无法在我们之间顺利地传递。


我不禁被自己荒唐的猜想逗得扬起了嘴角,过了一会儿,短暂的愉悦转为苦笑,我摇了摇脑袋,拼命把那些不必要的杂念赶出我的脑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走到了这一步,自己还有闲心去关注与自己并无瓜葛的事情。


牛肉面上桌了,端盘子的还是最初那个男服务员,他上菜的力道很大,碗底的凹槽重重地扣向桌面,被盛得满满当当的汤面不稳地晃了晃,致使汤汁像是涨潮时翻涌的海浪,贴着碗壁滑出了碗沿,溅到了外边。


我不是那种会对别人颐气指使的人,我深知,每一位为了生存下去而辛苦工作的雇员,他们的前提都是“人”。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因此,我对服务员不专业的行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是放任那个满不在乎的背影离开了我的视线。


依照个人的口味,我浇了点醋,用筷子撩着面条在碗中小心地和了两下,便搛起浮在最上面的一片淋着汤水的牛肉,将它送进自己的嘴里。


牛肉很柴,也许是烧过了头,也许是食材本身就很劣质,柴了的牛肉偏偏还连着筋,嚼起来,好像宠物狗韧劲十足的磨牙玩具。


面条也好不到哪儿去,又绵又薄,如同昨天晚上擀剩下的饺子皮切成细丝又回了锅,我砸吧着嘴,吃了半天,愣是没从中吃出什么咸味。


怪不得汤面盛得满满当当,大概就要靠它的充数来给这碗成本廉价的货品卖个好价钱。


一顿饭下来,我大抵明白了这里不受欢迎的原因。


这顿糟糕的午饭总共花了我19块钱,扫码的时候,听到“嘀”声的我顿觉一阵肉疼。当我结账完毕,正要离去,店铺的老板撩开门帘从后厨走了出来,匆忙地叫住了我,递给了我一张纸。


加粗的黑体字写着“顾客满意度调查”的标题,下面是三个代表不同等级的选项。


满意。一般。不满意。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加上三条标着“意见”抬头的下划线,仿佛靠着这么一张笼统粗糙的表格,就能涵盖世间万物的全部情感。


老板告诉我,最近店里的口碑不好,生意很是惨淡,所以想请顾客提提建议,好帮店里做出相应的改进。


他的样子很诚恳,叫人不忍心带着恶意前去揣度。


一般碰到这种情况,无论真实的内心有多么窝火,大部分不愿意将自己卷入风暴中心的人都会明智地选择息事宁人,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再也不做这家餐馆的回头客。


讲真话就会惹麻烦似乎变成了一条被大众所默认的潜规则,况且,勾选其他两个选项中的任意一个,必然会被老板拽着问东问西,本就不擅长社交的我不想让自己无端生事,于是,就和我在念书期间做过无数次的“教学质量问卷调查”一样,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满意”前面的方框上打了勾,就好像在那一栏打勾,已经成为了一种刻在我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我抽取一旁的餐巾擦了擦嘴,带上自己所有的随身物品,站起身来,如一道魅影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座位。


拎在手里的塑料袋顺着地心引力沉沉地陷下,勒进了我的皮肉,快要勒断我脆弱的指骨。




4.


我患上塑情症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当然不是我有意宣传的,事实上,我是最想把这个消息压下去的人。


大概是有人路过了我的工位时,无意间瞥到了那张我在就诊后没来得及收拾,随文件夹带来公司的诊断书,消息便于一片八卦中,在公司内部传播了开来。


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哪儿,我总感觉有人在我的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指指点点,仿佛我本人就是一袋行走的不可降解垃圾。


那天中午,我去办公楼里泡咖啡的地方找微波炉热饭,一推开门,我就看到那群把自己打扮为成功人士的同事正聚在不远处的咖啡桌旁,在交头接耳的当口,悠然地喝上一口手中的咖啡。


我清了清嗓子,挪开了有些刻意的视线,假装坦然自若地从这群“精英”跟前经过,来到微波炉前。


我能很清晰地感到,他们的说话声随着我的出现,渐渐小了下去,但我知道,这只是他们碍于今后还要往来的情面,对我表现出身为合作伙伴应该表现出的尊重。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把我的便当盒放到微波炉的转盘上,没想到,那个塑料材质的便当盒,竟不听话地粘在了我的手上,粘得严严实实,拔都拔不下来。


这立刻把我拖入了一个万分尴尬的处境,同事们见此情景,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衬托出自身优越感的好机会,便不约而同地看起了我的笑话,我甚至都能听到他们围绕着我的窘态,发出一些他们自认为我听不见的笑声与议论。


我的耳尖在过多的关注下微微发红,为了尽快摆脱对我不利的处境,我默不作声地端着那个冰冷的餐盒,走回到自己的工位。


狭小的格子间围在我的四周,变成了隔开外界的城墙,抵御着外界带给我的种种不适,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盒子从我的手上卸下来。


敞开的盖子下面,露出了失去水分的红肉与被闷得蔫巴的菜叶,叫方才糗态百出的我更加提不起胃口。


好久没有在现实中碰到像她那样的人了。


我取出一副木筷子,慢吞吞地扒着饭盒里和同事们一样冰冷的饭粒。


我所说的那个人,名叫夏可。


上学的时候,老师上课提问就不爱点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谐音“下课”,而从不准时老师,无一例外需要那两分钟的拖堂。


久而久之,同学们反而因为老师们刻意避开的谐音,牢牢记住了夏可的名字。


夏可是个很真诚的人。


我能看得出,夏可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她道歉的方式,不是梗着脖子撅着嘴,丢下一句不咸不淡也不走心的“我错了”,而是认真诚恳地说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她认错的时候,会直视着你,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忽闪忽闪,令人着迷。


哪怕她所做的,只是一不小心碰掉了你的橡皮。


回想起来,认识夏可的经过还挺不可思议的,我记得,在念书期间,我还是个精瘦精瘦,没有抽条的小男生,对比起班级里那帮喜好仗势欺人的男同学,我不仅没有存在感,还会受到相应的欺凌。


有一次我上食堂排队打饭,等我端着满满当当的饭菜往回走时,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就迎面而来,故意撞倒了我。他的身板很硬,撞人的力度很大,直撞得我身形一晃,餐盘上面的汤汤水水当即在半空倾翻,毫不留情地洒了我一身,毁掉了我身上那件不算好看的校服。


恶作剧得逞的始作俑者回过头来,加入到其余的学生们袖手旁观的行列当中,整个食堂被搅动得骚乱起来,无数的男男女女停止了进餐,丝毫不避讳将视线往我的身上聚拢。


他们尽情地欣赏着我的无助,如同在对待舞台上的小丑,笑得乐不可支。


是夏可帮我解了围。


她奋力地挤出了人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中伸出援手,将我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她带着我远离了身后的是非之地,我们一路小跑,跑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处,过后,她坐在一个石墩上,拉开了书包的拉链,递给了我一包纸巾,分给了我一个她自己买来的三明治。


“谢谢你。”


那一刹那,夏可的形象,比我见识过的侠客们加起来还要光辉伟岸。迄今为止,我也说不清,彼时的暗涌,是不是对她单纯的感激,总之,我们玩到了一块,成了要好的伙伴,在度过了三年悲喜交加的光阴后,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别过,奔向各自的前程。


夏可最擅长换位思考,她总是那么心细如发,什么事情到了她手里,都能被打点得分外周全,所以,我非常意外,会在“塑情症”诊室门外的电子屏上,看到她的大名。




5.


她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夏可,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样貌起了一些变化。会诊结束后,我们站在门诊室外的等待区里寒暄了一会儿,老同学重逢的喜悦使得我提出,要邀请她与我一起吃一顿午饭,地点她挑。


我没想到的是,不知情的她,阴差阳错的,又在异常拥挤的饭点,将我领进了那家我发誓不会再光顾第二次的面馆。


我本想制止她的举动,但让她来选地点的提议分明是我先提出来的,这时候反悔,显得我有些出尔反尔,不讲信誉,我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好默默地跟着她,随她去了。


面馆还是和上回一样清净,看样子就算做了(形同虚设的)满意度调查,老板的生意照样没有什么起色。


我和她分在桌子的两侧面对面坐下,我询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悄悄对我说,其实她并不饿,只是排队排得久了,需要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


我瞄到她手边那个半敞开的拎包里,露出了饼干桶粉红色的外包装。


我想起了什么,刚要提醒夏可这家店的规矩,服务员已然抢先一步循着金钱的气息走到了我们的身边,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要点什么?”


我顺着声音向上望去,还是上回那个惹得人不悦的男服务员,这让人不禁怀疑,凭借这里微薄的收益,是不是雇不起像样的新人。


“我就不用了,让他点吧。”


夏可指着坐在正前方的我,扬起了脸。


男服务员没有说话,他八成也是看到了夏可随身携带的粉红色饼干桶,遂没好气地冲她指了指玻璃门上“不准食用外带食品”的字样。


尽管他全程没有开口,但他不友善的表情仿佛在说:要么点餐,要么滚蛋。


夏可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尴尬了起来,她匆匆扫了一眼菜单,要了一份什锦酸菜面。


“你要是感到不舒服,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在服务员走后,我试探了一下夏可的情绪,“反正面还没端上来,我们都还没有动筷。”


夏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服务员引起的不快,致使气氛在不知不觉之中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我在大脑中快速地思索着,想要寻找一个好入手的话题去打开话匣,以便打破这份令我感到不自在的沉默。然而目前来说,我最好奇的问题仍然是夏可得塑情症的原因,如果不加修饰,贸然去向她打探,如此的直白多少会显得不大礼貌。


一番斟酌后,我换了一个主题,问及了她的工作。


她说,她是一名全天坐班的电话推销员。


推销员,这一直是一个饱受争议的职业。在大众普遍的印象中,为了业绩的需求,推销员总是会被划分为凭借天花乱坠的口才,不惜一切去拉拢客户的那一类人。


这样的职业,往往是最需要堆起笑脸和客户套近乎,做足一派和谐的表面功夫去尽力维护的,我不由推测,这就是她患上塑情症的根源。


“我得塑情症是因为我的前男友。”


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一样,下一秒,夏可就心有灵犀地解答了我的疑惑,否认了我心中的推测。


夏可谈过一任男朋友,那时候她在恋爱上还是一张白纸,只晓得一个劲地对人好,她对男朋友掏心掏肺,交付出了自己的真心,而男朋友却不停地管她借钱,还是有借无回。眼看夏可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开支,那个男人便丢下夏可,自己卷铺盖跑了。


到夏可报案为止,那个渣男总共骗了她三十余万元。


我开始理解她开头为什么会自带饼干桶,而且举手投足都表现得这么拮据。


那人抓到了吗?我关切地问。


她点了点头。抓到了。前男友虚情假意地利用了自己对他的感情,骗了自己很多钱,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他不仅患上了塑情症,而且他的症状在短时间内迅速恶化,这就导致他在逃亡的过程中,从头到脚都吸满了路边废弃的塑料袋和塑料餐盒,怎么甩都甩不掉。由于目标太过显眼,无奈之下,他只好躲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山里,靠其他废品掩护自己,警方在市内进行了大范围搜索,最后也是在成堆的垃圾里抓到他的。


一想到前男友被捕时狼狈又可笑的场景,夏可还是会露出同以前如出一辙的真挚笑容,和我记忆中的她重叠在了一块。


只不过,她这一次的笑容,比我记忆中的多了一份被社会摧残过后,沉甸甸的心酸。


夏可说,经历了那次打击,她好像再也不能亲近和信任一个她不够了解的人,她学会了躲在坚硬的保护层后,每每以亲切的笑容示人,却在与旁人的相处中不自觉地和对方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安全距离。


塑情症就是从那时起蔓延开来的,她自嘲道,大概是自己脆弱到经不起再一次的受伤。


我想,也许是因为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


面被端了上来,夏可全程拧着眉头吃完了,看来这一餐过后,她在对这家面馆的评价上和我统一了战线。最后要结账时,她盯着账单,眉间的凹窝陷得更深了,应该是觉得面的质量实在配不上它的标价。


“这顿我来吧。”


考虑到她的情况,我想要主动担下这顿饭钱。


“不用了。”


她微笑着婉拒了我的请求。


等到结完了账,临走之前,老板果然又拿来两份“顾客满意度调查问卷”要我们填,我照例没有过脑子就直接勾选了“满意”,夏可坐在我正前方,面露难色地盯着摊在桌面上的问卷,她皱着眉,纠结地咬着笔帽,视线来回扫过纸上那仅有的三个选项,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她缓缓落笔,在“一般”的选项前面打上了一个小小的勾。




6.


去夏可家做客是一周后的事,她似乎习惯把一切账目都算得很清,为了不欠我那一顿饭的人情,她决定亲自下厨,让我尝尝她的手艺。


出事以后,她退掉了原先居住的公寓,租了一间相对廉价,也不至于太过拥挤的出租屋,紧巴巴地过着日子。


现在这所,是她能找到最好的房子。


夏可用钥匙转开房门的一刹那,我呆在了原地,只见她的房内,不论是餐桌还是她以低价买来的二手沙发,包括脚踩的地板上,都统一铺满了白花花的塑料薄膜,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落脚。


我忍不住吐槽她,我说,你的房子特像《美国精神病人》里,克里斯蒂安•贝尔精心布置的杀人现场。


你居然也看过《美国精神病人》?!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她颇为大度地接受了我的调侃。


夏可是故意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的,这样一来,她一踏进家门,依靠屋内充足的“含塑量”,塑情症引来的塑料物品就不会再这么执着地黏在她的身边。


至于遗留在室内的塑料垃圾,她会把它们装进布袋里扎紧,进行“物理隔离”,并在第二天将它们统统清理掉。


即使跌进了这般落魄的境地,她依然活得智慧,且有尊严。


饭食并不华丽,但是透着家常菜特有的温馨,席间我们又聊到了塑情症,夏可坦言,塑情症带走了她正常的生活,带走了她对世界的善意抱有的信仰,带走了很多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唯独给了她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没心没肺”。


这是好事吗?


我不确定。


或许对于那些本就铁石心肠的人来说,患上塑情症和自己从前的状态并没有区别,他们可以毫无愧疚地照常吃,照常喝,照常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日复一日地过;对于那些厌弃曾经敏感的自己,不愿意往回看的人,塑情症就是一个拿来封闭自己的完美借口,让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呆在保护伞的后面,被抽掉人性的神鞭。


但那些人,都不是夏可。


如果再也变不回来了呢?


我咽下了嘴里的苦芹,看着夏可。


你会害怕吗?


夏可笑了,笑得很勉强。


她自然是怕的,她怕自己变成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更怕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接受并习惯了这种生活。


我想,她大概从来没有考虑过,去试试真正不在乎一件事情。


一时间,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该羡慕她对原则矢志不渝的坚守,还是该同情她没有大部分人那么洒脱,在同病相怜的情况下,我能切身与她共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作何安慰。


饭后我主动提出,要帮她洗碗,她谢绝的方式,是用戴着袖套的胳膊把我赶出了厨房,伴着水流倾泻而下的冲刷声,我在她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惊喜地发现,她的书架上摆着一本看上去被翻过很多遍的《平原上的摩西》,精装版的。


你喜欢双雪涛?


我捧着那本书,站在厨房门口。


她关了水龙头,把沾湿的手放在围裙上蹭了蹭,回头看了一眼封皮。


没有,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故事。


她笑。


你想成为李斐?


我接着问。


她说,不,我想成为的是那个坐在炕头玩嘎啦哈的小女孩,她可以永远定格在那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被印在骆驼牌香烟的烟盒上。


而那个被定格住的小女孩,生命在那一瞬间达到永恒,她便永远不必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与背叛。




7.


当晚,我梦到了夏可。


梦境飘起了一场奇大无比的雪,晶莹的雪籽落在衣袖上,化成一小摊雪水,却叫人感觉不到寒冷。


梦里的夏可回到了若干年前,长着年幼时那张稚气满满的脸,两颊浮现出讨喜的红晕,我们穿着厚重的靴子,一前一后,在平整的雪面上印下一连串脚印,爬上了一个长长的山坡。


我们弯下腰,用戴着手套的手团起一个雪球,扔向对方头顶的绒线帽,我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互相追逐打闹,等跑累了,夏可便毫不顾忌地坐到了雪堆里,拽着我羽绒服的袖子,将我带倒在她的身旁。


我们就这样,面朝上,并排着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中,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伸长了四肢,放肆地划拉着我们的胳膊和腿,扫开周围多余的雪,直到我们贴着身体的轮廓,划出两片大大的翅膀,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变成两只纯洁无瑕的雪地天使。




8.


快到中秋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家里一个月前就在市区里预约好了饭馆,准备在中秋佳节,和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亲戚们一道聚一聚,吃个难得的团圆饭,叫我一定准时赴约。


听她的意思,这事儿早就板上钉钉,根本就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也丝毫没有打商量的余地。


说实话,那帮亲戚一个两个的,我都不算熟络,实在是没什么好见,要不是怕我妈面上抹不开,往后在那帮碎嘴的亲戚面前不好做人,我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工作上的借口,放了他们的鸽子。


去之前,我本来为了尽尽小辈的礼数,给长辈们准备了几袋补品,顺便也用那几个塑料袋填充一下我的“含塑量”。


毕竟得塑情症的事儿,我一直是瞒着家里的。


结果好巧不巧,聚餐那天,正赶上放假前一天临时开员工月报告会,等会议结束,离家里约好的时间就剩半个小时了。


晚高峰坐交通工具,铁定得迟到,我走得急,礼物让我落在了办公桌的大抽屉里不说,一路上我也没来得及停下来给自己补充塑料,等我好不容易抱着我的外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包厢的门口,我的脚边,早已跟着一大串扎眼的白色垃圾。


这一幕一下子戳中了大姑训人的开关。


“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啊?”


她瞪着眼睛,嘴角一瘪,眉毛一立,手上有意无意地掩着面,脚下还倒退了两小步,仿佛我刚在肮脏的泥地里滚过一圈,只要与我发生哪怕一丁点的肢体接触,就会沾染上不洁。


“怎么什么脏不拉几的东西都往饭店里带?这可是吃饭的地方!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像话呀!”


大姑不分青红皂白,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她抑扬顿挫中带着些尖锐的语调刺得我怪不舒服,阴阳怪气了一通后,她没有罢休,而是不嫌事大地凑到我妈的耳边,用好似压低实际上却格外清晰的声音,语气夸张地向我妈批评了我的个人卫生问题。


我妈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不自然起来,我不高兴辩解什么,只好举高了手臂,用搭在小臂上的衣服挡住了我逐渐不耐烦的神色,随后,我嘴里含混地糊弄了两句,就急着拉开椅背落座,祈祷着在场的各位千万不要过分地注意我的存在。


然而,依照大姑的个性,是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地纵容我翻篇当个透明人的。


“小吕啊,还在写字楼工作呐?”


玻璃转盘上才摆了五个凉菜,她就忍不住贴了上来。


原本桌上就没几个菜可吃,让她这么一问,全场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纷纷将目光聚集到了我的身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嗯。”


我惜字如金地回应。


她追问:“每个月工资多少啊?”


跟钱有关的问题终归会搞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端起高脚杯喝了一口可乐,在我妈的催促中漫不经心地答道:“五千六。”


“哟,才五千六啊?”


短短的一句话,被她咬得一个字比一个字高亢,唯恐在座的其他亲戚听不清这个在她眼里十分凄惨的数字。


“那怎么行?年轻人不多赚点钱,多攒点积蓄,将来要买不到房,买不到车,娶不到老婆的!”


热菜鱼贯而入地上了,大家伙其乐融融地碰杯后,拿起筷子开动了,我为自己夹了一块红烧排骨,可大姑令人窒息的关心仍旧不绝于耳。


“那你有没有跟你们老板申请加薪啊?”


“这个不是我说了算的。”


说完,我埋头用牙剃着骨头上的肉。


“那有没有考虑过跳槽或者考个公什么的?公务员待遇挺不错的,工作还稳定,我看现在大家都在考,回头我还打算让我家闺女也去试试。”


“不用,我这样挺好。”


我言简意赅地否决了。


“你怎么这么不求上进啊?”


见我把心思全然放在了那块酱香浓郁的排骨上,完全没有用心接她的话的意思,大姑不由分说,将一顶大高帽扣在了我的头上。


“大姑也是为你着想哇,这要换了大街上随便哪个人,才懒得来管你哩!”


明白人都清楚,这是道德绑架的话术。不曾想,大姑话音刚落,压在玻璃桌底下的塑料餐布宛如突然活过来一样,将一桌子热乎的饭菜,连带着每个人面前的盘子勺子全部掀翻在地。


瓷具混着残羹,乒乒乓乓砸了一地,碎片四溅,闹出了巨大的动静。众人受到了惊吓,尖叫着从各自的位子上站了起来,只见那块成精的餐布直直地朝着大姑飞去,如同一张巨网罩在了大姑的头上,在大姑不断的挣扎中,将她活生生裹成了一具木乃伊。


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奔着大姑的方向而去,他们手忙脚乱,跪在地上,在大姑绝望的嚎叫中,奋力扒开与她纠缠在一起的餐布。


门口的服务员们听到响动,也冲了进来,加入到救人的行列当中。围着大姑的人越来越多,只有我被层层叠起的身子挡在了圈外,呆呆地站在一旁,与整幅混乱不堪的画面割裂开来,木得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原先附属于我的塑料物品带着一路上蹭来的油渍脏垢,接连飞向了大姑,把已然乱成一锅粥的局面搅和得更加凌乱。在短暂的愣怔后,回过神来的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人群外,捧着肚子,用身子倚着墙面,肆无忌惮地大张着嘴巴,在男女老少此起彼伏的呼救声中近乎癫狂地大笑,直笑得胃部一阵抽痛,笑得眼角挤出了泪花。




9.


大姑的事情给了我莫大的启发。


我决定,要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天性。


带上夏可一起。


在一次会诊后,我们第三次来到了那家熟悉的面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我们自己备了整整一大袋新鲜的炒瓜子。


推开面馆的门,我们无视了门上张贴的规定,径直走到了一张双人桌旁,坐定后,我们解开袋子,一人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掌心里,明目张胆地嗑了起来,在零星几位食客的凝视中,将瓜子嗑得咔嚓咔嚓直响。


“顾客,这里不让吃外带食物。”


如我所料,那位服务员见状走了过来,冰冷地提醒。


显然,我们大张旗鼓的行为对店里惨不忍睹的生意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我和夏可正嗑在兴头上,听他这么一说,我俩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立即搭理他。


“我在跟你们说话。”


见我们摆出一副装聋作哑的姿态,服务员拔高了一些嗓门。他先沉不住气了。


我们依然置之不理。


服务员恼了,他率先绷不住自己的脾气,重重地拍了两下桌子,想要予以我们震慑,将我们轰走。


“我叫老板了!”


而我们巴不得如此。


半分钟后,在服务员的状告下,老板终于舍得露面,我们这两个雷打不动的钉子户,照样机械地重复着嗑瓜子的动作。


“顾客。”老板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友好一些,“在本店只有消费才能就坐,要想在本店就坐的话,就得吃本店提供的餐饮。”


我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撇干净嘴唇上留下的瓜子皮,对老板提出了自己要两张顾客满意度调查表,他愣了一下,八成是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此时,已经有不少客人伸长了看热闹,猜测也许我正在做什么不能被人理解的行为艺术,为了早早息事宁人,老板只好顺从了我的意思,抽出两张崭新的调查表和一支笔,摆在我面前的桌上。


我分给了夏可一张表,在勾选完“不满意”后,我把笔递给了夏可。


“请问,二位都选择了不满意,那么二位能不能说一说,自己不满意在哪里呢?”在眼睁睁看着夏可在相同的选项后头打上勾,老板陪着笑脸,开口问道。


他认为,我们的行为,是对他手艺与口碑的双重羞辱。


“面条又稀又软,捞起来全都碎了;牛肉柴得很难下口,一点都不筋道;盛的汤比面条多,我花钱不是在买汤;价格也很不合理,市场上其他做得比这好的牛肉面,卖得都比这便宜......”


我一五一十地控诉着,而后又瞄了一眼跟在老板身旁的服务员。


“而且服务员的服务态度极差。”


“味道的确不怎么样。”


一张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在角落里嘟囔了一句,附和了我的说法。他应该又是一个不幸踩雷的受害者。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我的带动下,店内的客人们纷纷站了出来,诉说自己的不满,老板的脸色在我们齐刷刷的声讨中越发得难看,他很想在我们这群行走的钱包面前佯装大度,但店里数量庞多的塑料汤匙和塑料打包盒,还是出卖了他。


这些塑料餐具,一齐从后厨飞了出来,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吸满了老板与服务员的全身。老板与服务员大呼小叫,却甩不掉吸在自己身上的塑料,他们的样貌之狼狈,像是正在被一群蜇人的马蜂追赶。


尽管我很想留下来,细细欣赏他们露出的窘样,但此地不宜久留。我拉起夏可的手,冲出了店门,把传来的难听谩骂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我们手牵着手,沿着街道一路狂奔,直到那家店铺彻底消失在视野,我们才停了下来,半弯下腰,按着自己的膝盖喘着粗气。


我们转过头,视线交汇到一起,我骄傲地举起手,和她一起对着天空比了一个大大的中指。


夏可看着我,她说,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刺激这么酣畅淋漓的冒险。


我和夏可,两个生活在当代的侠客,用一袋瓜子,完美地完成了我们的复仇。




10.


我的病情开始出现了好转的迹象。


医生给出了我较为乐观的评估结果,他称我的顽强为一个奇迹,就如同一位正处在孕期的母亲感到了腹内的胎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血流在我体内的每一根血管中涌动,这种感知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我几乎可以肯定,经历过之前的种种,我的心脏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它正在瓦解过去我对世界报以的淡漠,孕育一场轰轰烈烈的新生。


我走出诊室,激动地冲坐在外面等待排号的夏可比了一个大拇指。


夏可那边得来的也是好消息,走出医院,我们对着头顶高悬的太阳举起了各自的报告单,决定大出血一次,好好出去搓一顿,庆祝一下这场对抗全世界的小胜。


当然,这次我们肯定不会再去那家坑钱的面馆当冤大头,为了犒劳自己总算熬过了这段艰辛的时日,我们相约,去闹市区最有名的港式餐厅共进午餐。


肠粉和虾饺尝起来着实不错,蜜汁叉烧和炒时蔬的味道也十分可口,用完餐后,下午我们一起去逛了市中心新开的一条商业街,我给我们俩一人买了一个冰淇淋,橙子味的,路上我们路过了一个半透明的点歌机,是那种会摆在商场里的小型立式KTV包房,一小时四十块钱,不算便宜,我却突然起了兴致,想要进去过一把嘴瘾。


夏可大概是觉得贵,又大概是觉得这个空间不够私密,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进去,我豪爽地答应她,今天我请客,并不给她纠结的余地,拉开门把她推到屏幕前,她拗不过我,只是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热情的捧场与坚持下,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点了一首孙燕姿的《我怀念的》。


我没有听过夏可唱歌,因此我没有留意过,她的歌声可以如此动人,这首歌的歌词所描绘的,是一段感情在爱人的谎言与疏离中走到了尽头,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现实世界的失意与无奈,本来就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即便夏可有些害羞,唱得不算大声,我仍能感受到歌词中暗含的那股低迷的情绪从她的唇间缓缓流淌,在我的耳边流转。


当唱到那句“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夏可似乎是受到了触动,那只握着话筒的手小小地抖动了一下,但她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用另一只手把住了自己的手腕,止住了颤抖。


后来,我们又点了好几首歌,其中有欢快轻松的,也有温婉抒情的,但没有一首可以比夏可的《我怀念的》来得更为动情。


你这嗓子,干接线员真是屈才了。


屏幕上方飘过到时的字样,系统掐断了正在播放的MV,我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的话筒,绅士地替夏可推开了门。


哪里。


她谦虚地说。


她大约以为,我是在有意奉承她,但在那场令人难堪的中秋饭局结束后,我就决定再也不这么做了。


过后,我和她保持了一阵子的密切联系,我时常会挑空闲的时候,主动约她出来,约会的地点一般会定在小茶楼或者街角的冰雪皇后,要是在生活中看到了有意思的人或事,我也会把它们记录下来,将这份乐趣同她一起分享。


可能是出于业务上的繁忙,夏可在不知不觉中减少了与我面对面交流的次数,但她还是会通过手机,及时地回复我发送过去的消息,并且像《楚门的世界》里的金凯瑞一样,准时地向我道早安、午安、晚安,还会在字句的结尾附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我关了灯,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蒙在被子里,我点亮了手机屏幕,通亮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盯着我和夏可的聊天记录,仿佛能透过简短的文字,看到文字背后,她那张迷人的笑脸。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两个孤独游离的灵魂,实现了无与伦比的契合,我这颗原本在夜幕下黯淡无奇的星,因夏可而迸发出绚烂的光芒。




11.


我又梦到了夏可。


梦里的场景依然是那个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的冬天,但风雪似乎比之前要大了些,我被呼啸的北风困在了山坡的半腰,让飞舞的雪花迷了眼睛。


夏可就站在那里,那轮升至山顶的红日模糊了她留给我的背影,远远看去,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天使,那具娇小的身躯,要被吞没在耀眼的圣光里。


夏可!


我用胳膊挡在面前,顶着肆虐的风,艰难地在盖过脚踝的雪丛里迈开腿,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


也许声音穿透了疾风的拉扯,灌进了她的耳朵,她微微侧过脸来。


夏可!


我再次激动地唤她。


夏可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身后的那道光越来越强烈,刺眼的光线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轮廓,将她啃咬得如此残缺。




12.


夏可死了,死在她那间租约快要到期的小公寓里。


她的遗产,是一本日记,一盒破破烂烂的发卡,一本蜷边的《平原上的摩西》,一卷低仿的旧波斯地毯,和一段她从未知晓过的感情。


收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格子间里那张办公椅上,同往常一样,焦头烂额地敲打着一堆还没有处理完的数据,应付着上司布置下来的任务,渺小得像一只忙碌的工蜂。


通知我的是到场的救护人员,夏可把我设为了她列表里唯一的一位紧急联系人,当她的死讯经由别人的口中,一字一句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止,那些来来回回在我的办公桌前经过的人,他们的步履一下子放得很慢,很慢,斑斓的色彩从我的眼中剥落,我沉默着搁上电话,颓废地佝偻着腰背,将迷茫的视线努力地聚焦在那把插进笔筒里的美工刀上,一动不动,好像我才是那具尸体。


我推掉了手头所有的安排,向领导申请了早退,拎着我没来得及收拾的公文包,匆匆忙忙地赶到现场。


越过前来围观的人群,我看到夏可双眸紧闭,安详地躺在房子的正中央,那两只白皙的手腕上,被割开了两条触目惊心的血口。


她清空了她的客厅,那两滩血迹被塑料膜不平整的折痕叠出褶皱,如同一对干涸的、印着血色的翅膀,永远地凝固在她的身旁。


夏可的死被判定为自杀。


她生前就是个不爱给人添麻烦的人,死后自然也用不着别人操心,医护人员拆下了地板上的塑料膜,裹着她染血的尸体,在房东操着方言的咒骂中将她抬到了楼下,于是,整间屋子又恢复了当初一尘不染的样子,干净得没有留下痕迹,好像从未有人在这生过,也从未有人在这离去。


我忽然很想吐。


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把我的脏器,扯出我的身体。


我捂着嘴巴冲进了狭窄的厕所里,掀开盖子,对着马桶恶心地干呕了半天,我是多么得想要大叫,想要大声地控诉命运,但我两眼充血,手脚发麻,已然被掏空了全部的气力。


虚脱般地瘫坐了一会儿后,我蠕动着直起身子,用双手接过一捧清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突如其来地打击重创了我的身心,无法挽回的事实令我难以接受,我扶着洗手池的边沿,那面朝向我的镜子,映出了我那张憔悴到极点的脸。


几天后,医院联系了我。


“请问,您是夏可的爱人吗?”


我的嘴唇翕动。


“......不是。”


我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得到夏可的亲口承认,用这个身份光明正大地陪伴在她的左右。


“是这样的,吕先生,这次打电话来,是为了通知您尸体解剖的结果。”


不......


“不知道夏女士之前有没有和你讲过,她的心,已经完全塑化了。”


不......


“她的心脏彻底变成了一整块实心的塑料,这应该是塑情症病变所导致的。”


这不可能......


“目前我们的流程都走完了,登记的手续也已经办理完毕,夏女士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方便的话,还要麻烦吕先生过来认领一下尸体。”


他补充了一句。


“请节哀。”


不!


我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衣服,对电话那头想要硬塞给我的信息表现出十万分的抗拒,有那么一刻,我忘记了呼吸的节奏,忘记了该什么时候吐气,随之而来的感情是那么浓烈,浓烈得像是喷张的血液找不到宣泄的缺口,只好被堵在某个栓塞的环节,不停地积压、鼓胀,直至顶破我脆弱的瓣膜,从我的心脏中翻腾着汹涌出来。


我继承了她的遗物。


耳机里依然在循环播放着那首孙燕姿的《我怀念的》,我坐在书房的窗边,信手翻开了她的日记。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那些她愿意告诉我的,不愿意或者还没能告诉我的,我们共同度过的,包括我再度遇见她之前的事情,如今无所隐瞒,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透过正在翻阅的纸张,一头钻进了她的生命,借由她的双眼,观察她所看到的一切,从她的视角,去追忆我们短暂却又美好的过往。


夏可真的详细地记录下了令她日常中的点点滴滴,工作上的琐碎、与前男友的甜蜜、塑情症的确诊、面馆的冒险,事无巨细。针对每一段人生的经历,她都会作出相应的感想,除了那段受骗后最为阴暗的日子,夏可发表的感想大都是正面的,在读到她与我相处时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纯粹的放松与愉悦,我的嘴角还是会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我想不通,在与我分别前,她明明是那么快乐。


日记本上记载着我们一起去医院复查的那天,在得知我们积极的检测结果之后,她的确感到了如释重负,往后的一小段岁月里,她也曾尝试着暂时卸下重担,放下压在她心头包袱,在我的带领下,认真地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距离她获得新生过去了一个多月,日记就没有再往下写下去,仔细算算,那正是她与我取消见面,仅靠软件维系联络的节点。我疯狂地翻找着后续,只找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等文字再度浮现出来,宣布的却是她的病情早已进一步恶化的噩耗。


如此突兀,令人想不明白。


一封被烧毁的信笺从书页的夹缝里掉了出来,我捡起那个信纸焦黑的残骸,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内容,我恐怕是无从得知了,怀着不得其解的心境,我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只见偌大的页面上,用红色的笔写着一行醒目的字:


好好活着。




13.


我叫夏可,是一名塑料情感综合症患者。


在正式成为塑情症患者以前,我的身份,不过是一名普通人。


上中学的时候,我通过一次偶然,结识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吕笠良。


上中学时,吕笠良的身材不如其他人壮实,这让他沦为了那些恶趣味的男生们喜欢捉弄的对象,他们会在教室的过道里将他绊倒,会在他的课桌里塞入脏兮兮的纸团,会在体育课上将他孤立在角落,会在学校的餐厅里,明目张胆地将他撞翻在地。


他们是那么的执着于拿他取乐,以至于很少有人了解到,他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真诚到会直视着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你说“谢谢你”。


因为一场闹剧和一个三明治,我们成为了很亲密的朋友,遗憾的是,那时的通讯手段没有现在那么发达,搬了几次家,更换了几次座机号码,我们就变成了两只被浪潮冲散的漂流瓶,在大数据的洪流中渐行渐远。


和所有对爱情拥有美好憧憬的女孩那样,大学毕业后,我交过一任男朋友,不幸的是,我运气不好,遇人不淑,碰上的男人,本质上是个贪得无厌的渣滓。


他软磨硬泡,变着法地向我索要金钱上的资助,在毫不愧疚地卷走了我起早贪黑攒来的三十万后,他开始了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涯。


他没能逃亡太久,警方就在垃圾场里找到了他的下落,看到他灰头土脸的邋遢造型,我笑了,紧跟着,我的心一沉,冷了下去。


塑情症找上了他,也找上了我。


希望是有过的吧,我没想过我和吕笠良会在医院的诊室外重逢。我不知道他这样真诚的人,怎么会摊上塑情症这样的怪病,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凭借这份特殊的缘分,恢复了在那个技术匮乏的年代断掉的交集。


我们重拾了学生时代最为淳朴的快乐,在餐厅里吃饭,在大街上唱歌,在面馆里扮演了一回起义的勇士,勇敢地反抗了不公正的待遇。恍惚中,我一团糟的生活似在一夜之间,回归了正轨。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叫《栅栏上的钉子》。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脾气极差的小男孩,动不动就会大发雷霆,为了能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男孩的父亲让男孩每生一次气,就在栅栏上钉一枚钉子。过了不久,男孩果真冷静了不少,但当他遵照父亲的指示拔下钉子后,却始终无法修复钉子在栅栏上留下的孔眼。


在我重新启航的途中,我收到了狱中的前男友给我寄来的一封信。


信中的他,貌似真情实感地向我表达了他的抱歉与忏悔,试图用凄惨的言语来博取我的同情,在看到结尾处,他不死心地朝我提出借钱的请求,我醒悟过来,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无法弥补的。


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世界那么投入了。


我平静地烧毁了这封信,并主动减少了与笠良的会面,我不想让他当着我的面,看出我的异常,同样不想让我当着他的面,揭开我自己愈合不了伤疤。


我没有删掉笠良。


我想过,但我没有,我在“删除联系人”的选项上纠结地停留了很久,最终没能忍心下得去手。


手机一阵振动,笠良深切的问候与医生如病危通知书般的消息我的同时送达,看着这两条迥然不同的讯息,一道灵感猛地闪过我的脑海。


让他活下去。


我想。


如果我的生命失去了色彩,不得已走到尽头,至少笠良应当活下去。他是好人,好人应当活下去。


从此,这就是我简短的人生剩下的全部意义了。


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我的好,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敞开心扉,对他付出等价的真心。


那天在家里吃完午饭和他闲聊,我坦言我不想浑浑噩噩地走完我的旅途,那绝非是在说笑。不能放肆地去爱,去恨,去体验人生百味,我不敢想象,那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如今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已没有好转的余地,我的病情只会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既然塑情症注定要切断我倾注的情感,把我变成一台冷血的机器,那我也就没有了对抗命运,苦苦挣扎的必要。


我要献祭出我自己,像《平原上的摩西》里那个被定格在烟盒上的小女孩一样定格住自己。献祭的目的不是为了让笠良记住我本身,而是为了将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这种感觉会伴随他的余生,也是彻底医好他塑情症的捷径。


多么讽刺啊,我要用我的死,来成全另一个人鲜活绽放的生,谁又能料到,最后一个企图利用我的,竟然会是我自己。


我把告别的日子定在了今天,今天是我和小吕初次见面十五周年的纪念。十五年,真是弹指一挥间,我在日记本上拿红笔写下我的遗言,便仰躺在铺满塑料的地上,看着漆白的天花板上那块被水浸泡过的灰斑,一点一点地割开了自己的皮肤。


或许,他以为,我是那个死在黎明前的人,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在这漫漫长夜里穿行得太久,久到早就淡忘了光本该是怎样的夺目。


他该尽早向前看了。


眼前的光点越来越亮,我挂着微笑,释然地张开双臂,终于紧紧地拥抱住了属于我的太阳。








评论 ( 7 )
热度 ( 199 )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子夜旦未央 | Powered by LOFTER